鲛妖番外篇完本——by 白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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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珩揽着他肩膀带他回厅里:“这儿灰大,进去歇着。”
胥锦一直不知道裴珩姓甚名谁,也不知他什么身份。
从迎来送往的谈话中,胥锦得知,这是莱州的沈宅,裴珩是“沈家公子”,名叫沈霑。
沈霑,确有其人,他家中没有别人,幼时离乡,如今是裴珩身边幕僚,不过此时他本人正在北疆,替裴珩打理军中事务。
裴珩握着钦差令,奉命留候莱州。莱州不是他的地盘,瑞亲王三个字就是活靶子,哪怕他留在莱州只是为了逛一趟青楼,都会打草惊蛇。
此番东巡他基本没露过面,于是近水楼台,直接借用这个身份。
满府上下忙得鸡飞狗跳人流如织,前厅里铜兽八脚香炉燃着熏香,烟气袅袅地细细腾起,茶水点心供上,裴珩就端端地懒散一坐,坐在那正厅正位上,如一尊镇宅之宝。
他手里折扇慢悠悠扇,瓷盏中大红袍浅浅地品,时不时跟胥锦说说话,下人请示就“问金钰去”打发掉,胥锦想出去看看金钰究竟在忙什么,裴珩一把拦住非要人跟自己一起浪费光阴:“金钰?他干活呢,有什么好看,坐下喝茶。”
苦主金钰经过,实在忍不住发作:“沈大掌柜,去挑几块石料总还在行的吧?”
裴珩支着额头,半阖着眸子:“外头那么大太阳,头疼。”
金钰看着他苍白的脸病弱的身,恨恨叹口气走了。
晌午没有访客,金钰总算忙中抽身,三人一起在偏厅用饭,宅子里只有零星的响动,暂时安静了下来。
金钰捧着账本给裴珩简单报一遍:“沈府库里从前搁置的玉石胚料不少,眼下还从外头进货么?”
裴珩道:“你看着办,别把他家给败完了就成。”
金钰替远在千里之外的沈霑忧心,不过沈霑本人一直就没回来过,对旧宅的产业也不在意。
金钰道:“公子,胥锦少爷在厅里坐了一上午,您怎么跟别人介绍的?”
裴珩随口道:“就说家里人。”
金钰默了半晌道:“公子,家里人……可以有很多个意思。”
裴珩狭长的眸子飘忽一瞬:“要么说是我儿子?”
胥锦似笑非笑看着他,黑眸冷淡。
这回金钰不让他做主,拍桌子定了下来,对外头说胥锦是裴珩的表弟。
于是沈宅多了一个矜贵难伺候的“沈霑公子”、一个模样漂亮又极少露面的“沈霑表弟”,还有一个天天焦头烂额忙前忙后的金钰。
短短几天,沈家在渐渐平息下来的喧闹中被翻修一新,玉石珠宝铺也顺带着重新启封。
东牟郡最繁华的一条街是观海街,从东到西,洒金红漆的牌匾一张比一张体面,细竿悬着幌子挂在铺子门前,上书“茶”的便是茶楼,“当”便是当铺,酒肆布庄应有尽有。
街上从东头数第十六家的三层楼铺面,与沈宅同时整装完毕,完工正赶上黄道吉日,几名小工架着梯子把“琢海”二字的丈许牌匾挂上去,红绸一扯鞭炮一放,沈家的铺面重新开张。
大掌柜“沈家公子”,却只在开张当日进店里晃了一圈。“沈大掌柜”点点头说了句“好”,眉尾一沉,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店中心摆着的招财玉蟾蜍,让换成密勒塔青玉的朔云湖松泉山景摆件,而后打道回府,从此再没踏进店里一步。
不论店里还是府里,清点籽料进货、盘库打价、人情备礼、沈府开支账目都由金钰和沈府管家一手包揽。
金钰是个眉目清淡的文士,一身素色文士长衫,他实则什么都会,昨日还带人把沈宅藏书阁典籍重整理一遍,一册一册都是他过目后点了位置的。
金钰很厉害,裴珩就是个鲜明对比下貌美又败家的公子哥,生意从不亲手打理。
当然,胥锦尚不知裴珩本名裴珩,只知沈霑。
玉器铺子开张的第二天上午,裴珩在后园倚在美人靠上晒太阳,美人靠放在一座四角敞亭下,亭子在沈府后园的湖中央,从水岸到湖心亭,有一条一人宽的玉带步道,笔直如一线。
他一身霜色云锦袍子,凤目半闭,身旁有侍女,金钰在旁给他汇报进项,胥锦来时,金钰和颜悦色道:“二少爷早。”侍女敛衽福了一福。
裴珩半阖的眼睁开,眼睫扫出一笔淡墨,看见胥锦笑了笑:“来得正好,昨儿该给你换药,忙得忘了。”
胥锦被他笑得有些晃眼,想起初见时,屏风前锦榻上的模样。
金钰嗤笑:“忙着花天酒地也算忙?”
胥锦便知他又扛着病弱身出去喝酒了,沈大掌柜也不是轻易当的。
裴珩打开侍女递来的药箱,让胥锦趴在美人靠上,给胥锦换药,其余人等都从湖心亭退下。
胥锦趴在清凉柔软的美人靠上,他是鲛妖,天然喜欢临水的地方,水上风过,迎面拂到亭子里,他听着裴珩和金钰你来我往,眼睛渐渐闭上。
下人们撤走,金钰不再念账本,负手在旁道:“陛下不多时就要回京了。”
裴珩“嗯”了一声,道:“这月十五过了能到江陵。”
裴珩这几天在想,钦差令未必能调用江州军兵马,而莱州的案子必然牵涉本地要员,州府兵马更指望不上,他身边只带了二十玄甲卫,如何空手套白狼呢。
裴珩给胥锦换完药,胥锦干脆就占了这美人靠。
他近来身体正在恢复,颇有些嗜睡,微暖的阳光下又有了困意,睡得半梦半醒,手搭在榻边沿,恰好挨着裴珩指尖。
裴珩起身要走,胥锦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那人静了片刻,最后在身边坐下,没有离开。
雨水三两天停了,午后太阳当空,暮春时光漫漫,灵力尚未摆脱禁制,也不能修行,胥锦闲来无事,在府里漫无目的地散步。
不知不觉还是进了裴珩的院子,府里今日格外安静,仆从没几个,也没人拦他。
胥锦闻见一阵药味,与裴珩身上气息很像,只是浓郁得多,便泛了苦。
回廊曲折,庭木春深,他顺着那药味,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书房窗外,隔着半开的窗扇,看见里面卧榻上的裴珩,与初见面时一样,凤目紧闭,面如冠玉,静静沉睡着。
胥锦有些出神,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不对。
裴珩呼吸绵缓得过于稀薄,他不是在睡觉,而是毫无意识的昏迷。
第7章 相护
呼吸心跳一微弱,生命力就显得如风中点烛,奄奄一息似的,胥锦足下一点,踏窗沿便跃进屋内冲到裴珩榻边。
眼看离裴珩只有半丈,破空一道凌厉风声直冲而来。
胥锦抬手生生接住一支利箭,箭身在他掌中硬是划了六七寸才停下,箭簇泛着冷光,离他眼睫只有寸许。
他瞥见旁边悬着的一柄长剑,反手握住,铮然出鞘的利剑嗡嗡作响,他持剑截下接连横空飞来的箭矢。
院中一声哨令,放箭的人停手,胥锦回头看一眼裴珩,执剑守在榻前。
他呼吸有些乱,心中好似被挖了一个洞,剧烈的痛和慌张不由分说倒灌进来,生怕那人再不醒来了,内府沉寂的元丹也开始躁动,眼睛蒙上一层血色,苍白脸颊杀意骇人。
房门哗啦推开,金钰匆匆冲进来,被胥锦的阵势惊得瞪大眼睛:“你……“
金钰隔着几步站定,扫一眼胥锦身后的裴珩,确认安全无恙后道:“少爷先把剑放下,方才放箭的是玄甲卫,少爷突然进到房中,离殿下太近,玄甲卫不得不出手拦……”
平素裴珩休息时也未有这般严密的戒备,今日忽然不同。
胥锦知道箭是冲自己来的,不是冲着裴珩,但仍挡在裴珩前头,沉声问:“他怎么了?”
他若是不醒……该怎么办?
金钰怔住了,没想到这鲛妖会比他还紧张裴珩,一时晕头转向,解释道:“殿下只是调养身子,服药后睡得沉了些,没有大碍……少爷可等他醒后自个儿再问问。”
胥锦呼吸渐渐缓和下来,他一身黑衣勾勒出肌肉紧绷的背脊和腰,终于将剑收回原处,转身低头看着裴珩,神色不明。
裴珩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睡容如画。
金钰舒了口气,可又陷入新的为难。
胥锦不走,金钰又不敢放这鲛妖跟沉睡的瑞王单独待着。好在胥锦答应他,乖乖与裴珩保持半丈距离。
半丈,是裴珩沉睡时,暗处的玄甲卫所容许的死限。
金钰满头雾水,实在不明白自家王爷给人施了什么邪术,搞得这少年一副死心塌地牵肠挂肚的模样。他心知玄甲卫稳妥可靠,才一步三回头离开书房。
出去后还不放心地没有关门,最后回头一瞥,看见胥锦卸下防备,就在榻旁扯了张椅子,坐下一动不动看着裴珩。
倒是真乖,说好了半丈远,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金钰望天叹了口气,“这算什么事?”
胥锦望着裴珩,细细梳理自己所有不寻常的感觉。他仿佛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但搜遍所有过往,也没有丝毫与裴珩这个人有关的部分。
他只知道,自己不愿让裴珩有任何危险的念头简直是写在骨血里,一触即发。
是前尘缘果?可自有意识起,他就是云府海境的一只鲛妖了。
都道轮回之中,六根皆斩,旧事无踪。三界九重,迈过那道冥川苦海,又何来瞻前顾后的纠葛?
他没有答案。
暮春清风过窗而入,花枝疏影横斜。
房中裴珩的呼吸清浅舒缓,满室淡淡药香,海棠花木的气息犹自浮动。
胥锦就在这样的寂静中看了裴珩许久,渐渐感到安定。
他这些天总在沉睡,想必因此没有见到过裴珩的异状。
裴珩的呼吸和心跳渐渐从虚弱变得有力,醒转时,甫一睁开眼,被旁边的胥锦吓了一跳。
上次他碰巧在胥锦上船后醒过来,这次则是完全猝不及防,心里把金钰抽了一顿,裴珩纳闷地打量椅子上的人。
胥锦靠着椅背,左踝腕搭在右膝上,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支着额侧便睡着了,姿势大马金刀的,颇有些霸气。
睡着了还这么野,裴珩有些想笑,他醒来,胥锦十分敏感,也跟着醒来了。
“在这儿做什么?”裴珩起身,看起来一切如寻常,没有任何不适。
“看你。”胥锦坐直了,很自然地道。
裴珩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茶盏险些摔了:“你说什么?”
“看你。”胥锦重复了一遍,懒懒起身,回头问,“你从前不调养身子么?”
他乌沉沉的眸子平静纯粹,好像在聊今晚吃什么,裴珩道:“也不是。怎么,有事要跟我说?下次不必等着,跟金钰说也一样。”
胥锦摇摇头,裴珩琢磨了一下,问:“是不是待着太无聊了?”
胥锦毕竟是妖,冥想静修不分日夜,他对无聊两个字没有概念。
裴珩自顾自说道:“你自个儿在屋里免不了闷,无聊了就还是来我这儿吧,要说起来,凡人少年像你这模样时,正是读书学本事的时候。”
裴珩把胥锦拉到书架旁,指着最方便取书的那几层道:“金钰说你识字,要是我没空陪你,这些是话本,打发时间可以看,上面两层是正经书,睡不着了看看。沈霑家里还有个书阁,金钰带你认过位置,想去就去。”
胥锦去过那书阁,有三层楼,里头整整齐齐摞了数不清的书简。
裴珩随手抽出一本先王列传,指着一页问胥锦:“这篇识得么?”
胥锦看着上面规整墨迹,旁边还有批注,妖的记忆力通常很强,无名殿里待了一年,早已没什么不认识的字了。
但看着裴珩白润修长的指节,胥锦偏了偏头,答道:“认得一半。”
“嗯,得闲了,我带你写写字。”裴珩云淡风轻道。
胥锦不知为什么,感到有点愉悦。
裴珩写请安折子封缄好,折子是分别给太后和皇帝的,胥锦就在书房另一侧拾了本兵书看,时不时抬眼看看裴珩。
入夜时,胥锦在对面的屋顶上躺着看星星,他抬头眯起眼睛看向窗内灯火下的裴珩,金钰正在屋里跟裴珩说些什么。
裴珩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朝胥锦一笑,胥锦便也淡淡一笑。
“瞧那架势,毛都炸了,死死护着您,倒不像假的。”
金钰跟裴珩交代了缘由,裴珩只当鲛妖心性自在,凡事随性而为。
“所以说,可别乱欺负人家。”金钰不由得旁敲侧击,替胥锦着想,“今天那情形你不知道,他眼瞅着一副死心塌地的神情,我看了都……”
裴珩耳朵简直要起茧,把折子塞给金钰打发出去。
裴珩把胥锦叫来:“晚上我有事出去一趟,来,先给你换药。”
胥锦这回没有任何犹疑,把上衣脱了,背对裴珩的时候总归还是有点不安。
“别怕。”裴珩低声说。
裴珩摘下纱布,但见他身上浅表的青於已散去,不太深的伤口也飞速愈合。
侧腰那道伤最深,几可见骨,还是要包扎,裴珩照旧给他缠上纱布。
照这速度,胥锦灵力复原也近在眼前,可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裴珩蹙眉。
府里到处可见新近运来的玉坯籽料、成品半成品,大块小块,铺子仓库放不下,就暂放在这儿。
约莫是看得心烦,近日只要在府里,裴珩常在书房不出院子。
胥锦一到屋里,药香清晰得有了轮廓,他总想起船上第一眼看见裴珩,似是病弱得要没了呼吸。
尽管常晒太阳,裴珩的皮肤依旧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肩宽而薄,挺拔的背脊隐着一笔过刚易折。
他总倚在廊下白晃晃的日光里,侧脸轮廓瘦削,目光淡薄得不知看着哪里,胥锦就错觉他会一点点消失,然后只留下四周浸入骨中的淡淡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