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完本——by 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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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落云用气音说:“你逾矩了。”
暗中一声低笑,搔人耳朵,霍临风默道,逾矩早不是第一次了。比武时求击鼓助威,梅花桩操练拿其作赌,今日又害得落水……他攥紧些,无畏道:“我倦得很,宫主明日再罚罢。”
这般赖皮叫容落云无法,暗忖对策,忖着忖着倒觉出困意。罢了,闹出动静会吵醒刁玉良,既然睡着就松开,那他合住眼尽快睡着便好。
车舆内再无旁音,一顿鼾声中掺两味平稳呼吸。
灵碧山耸入云端,夜间似有走兽漫步,灵碧汤笼着浓浓黑夜,惟小瀑奔腾不休。春日犹寒,夹板中的碎石趋冷,水囊也逐渐失了温度。
庆幸没有下雨,否则别说手掌相握取暖,就连身子也要勾缠到一起。待长夜尽,曙光来,林中鸟雀斗技,啼破沉积一宿的安宁。
呼!
刁玉良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额头一排密汗沿着鬓角狂流,显然是噩梦乍醒。他动弹不得,左边是容落云,右边是霍临风,那二人的手臂搭在他身上,扣得密密匝匝。
“二哥……”他哀怨地唤道,“杜仲……”
霍临风与容落云同时醒来,微茫,越过刁玉良面对彼此。车舆中不甚明亮,丝缕光线全由雕花小窗漏入,在这晦暗不明中,两个人神思迟钝,满脸惺忪。
刁玉良却不堪忍耐,身体朝下蠕动,一寸寸抽离出禁锢。“嗨呀!”他喟一声,甩甩脑后小辫儿,“你们勒死我也!”
使劲揉了揉眼,双目陡然睁圆,他奇怪道:“杜仲,你为何攥着二哥的手睡觉?”
容落云闻言低首,可不是,他的手仍被霍临风紧握,竟握了整整一夜。飞眼儿一觑,显然无声诛罚——你不是睡着便松开?
霍临风理亏,蓦地松了手,又用一声轻咳遮掩。紧贴一夜的手心湿漉漉的,暖出一层汗水,他随口转移注意:“四宫主,昨晚冷不冷?”
刁玉良摇头:“冷是不冷。”盘腿抱肘,不大爽利地说,“却噩梦缠身,我梦见被抓入一家黑店,那掌柜好生凶蛮,见我细皮嫩肉便起了歹心,要杀我做肉饼。”
容落云没有兴趣聆听,但那伢子竟偷偷瞪他,一时有些莫名。
“然后,我被捆着抬上桌案。”刁玉良先瞪容落云,再瞪霍临风,眼神好似兴师问罪,“十个伙计举石板压住我,不停地压,我都被压瘪了,要被活活碾成肉泥。我吓得醒了,嗬,原来是你们死死地挤着我。”
霍临风与容落云相顾无言,撇开脸,蹙着额,齐齐睨向这烦人小儿。刁玉良空有一肚肝胃脾肾,却是个缺心眼儿的,见状改口:“……多亏挤着才不冷,我睡得甚好!”
如一屋兄弟炕上亲热般,消磨片刻,而后下车活动筋骨。
霍临风蹲在岸边捧水净面,用宽厚大叶卷成三角斗笠,盛了水,给容落云洗漱。起身回头,却见刁玉良啃昨日的剩鱼,周遭了无容落云的踪迹。
他问:“二宫主去哪儿了?”
刁玉良占着嘴,只恣意一仰脸。
霍临风仰望树间,风吹叶动,闭目细听可捉一味衣袍窸窣。睁眼的瞬息,一道人影“唰”地飞过,恍如晨间露,快似雨中电,眨眼又跃一树,身姿轻过翩飞的鸟雀。
容落云的轻功他见识过,缥缈如鬼仙,忍不住问:“二宫主练的是什么轻功?”
刁玉良咕哝道:“八方游,听过吗?”
何止听过,霍临风儿时习得“神龙无形”时,曾听霍钊亲口说过,世间轻功百种,“神龙无形”可挫九十九而不败,但遇仙步“八方游”,唯逊一筹。
八方游,燕羽轻,快不可追。
霍临风紧盯林间,朦胧影来去,叫人来不及追随。一盏茶的工夫,容落云翩然而降,落地无声,恰似羽毛触地。他用衣摆兜着果子,冲刁玉良哗啦啦一倒,说:“够你吃罢,树都叫我摘秃了。”
刁玉良喜滋滋道:“多谢二哥,够吃一路了!”
容落云轻抚小儿脑袋,一抬眼,见霍临风掬着一叶碧波立在远处。他踱去,佯观青山假望水,扮作不经意踱至对方附近,三步远,然后有样学样地一声轻咳。
霍临风回了神,掬水在手递给对方。容落云低头净面,抬手拭水珠,袖中掉下遗落的野果,他一把接住,擦了擦,塞入霍临风手中。
“给我?”霍临风微诧。
容落云点头:“嗯。”后退着,一桩桩说着,“谢你的水囊、衣裳、还有这捧湖水。”说罢转身,他拎起盛红鲤的木桶,登车准备回程。
马鞭轻甩,上路了。
布帘绑紧,阳光洒入车舆,容落云倚靠车壁观风景,仍是来时姿态。刁玉良揣着满怀野果,嘴不停,嚼得舌头都隐隐泛绿。
一口气行了十余里,霍临风放缓速度,叫马儿稍缓口气。恰有一只蜻蜓飞来,越飞越低仿佛体力难支,竟落在他的肩头歇脚。
刁玉良兴奋道:“常说美人招蜂引蝶,杜仲,你俊得引来蜻蜓啦!”
霍临风忍俊不禁,稳着肩,轻轻偏头用眼尾看后。余光捕捉到容落云,那人安静,见他回头便低头,不欲与他消磨。他却追着:“宫主,这只蜻蜓送给你如何?”
容落云声音很轻:“蜻蜓于天地中自在来去,非你所有,你凭什么送给我?”他无意抬杠,更像是感慨,说罢一拳砸上对方的肩膀,“蜻蜓低飞,山雨欲来,快走。”
霍临风扬鞭:“驾!”小马车疾驰,蜻蜓就此被遗落。约莫过去二三里,他倏地想起刚刚那一拳,回头兴师问罪:“宫主,你又对我动手动脚?”
打不得骂不得,闯什么江湖?容落云心中暗诽,面上竟粲然一笑:“不许?”
这笑容甚为突然,明眸皓齿镀层光,一方车舆跟着光风霁月。霍临风急回头,压下一丝不争气的妥协,掩住一分没出息的屈服,挣扎半晌终究是输了,回答道:“宫主随意。”
无言挥鞭,想他钢浇铁铸二十三载,竟也会为一份好颜色而折腰。
马不停蹄地赶回西乾岭,入城,正值晌午,宽街窄巷尽是袅袅炊烟。途径长河边,“吁!”容落云呼停马车,“你们先回罢,我要去朝暮楼。”
他扶着霍临风的肩膀跳下车,扭身与之对视,脑中勾出七七八八的琐碎话。最喜温柔乡,雨迹云踪翻覆尽,娇娥慰我度良宵……他轻淡一笑,戏谑地问:“你是否同去,寻你的娇娥翻覆云雨?”
霍临风本无好色之心,当日一掷四千两更难说清,断不会登楼。“谢宫主体恤。”他拒绝道,“近两日未归,属下回去操练弟子要紧。”
容落云并非诚邀,于是轻甩广袖独自离去。至朝暮楼,有一阵子没来,甫一露面便惹裙钗娇呼,老嬷喊人添碗筷,小厮跑着去唤容端雨,热闹非凡。
他拾阶上楼,低头看鞋尖,忽觉香风扑面。一声柔柔切切的“公子”,他抬眸见一婀娜佼人,纨扇半遮面,露一双含水杏眼。
容落云恍然想起:“……宝萝?”
宝萝笑意盈盈:“公子最近来得少,还记得我。”
容落云点头,想的却是另一遭——“心肝宝萝,甘为她裙下臣。”言犹在耳,仍酸得他一颤。待句中缱绻散尽,他问:“宝萝,若有俊朗不凡之男子,武功高强,对你一往情深,你当如何?”
宝萝羞道:“南柯一梦都不敢想那般好事。”
容落云说:“未必,也许会有呢。”他吊姑娘的胃口,不多言,撂下这么一句便上楼寻容端雨。进屋,姐弟两个有些时日未见,抛却其他只顾关怀了。
容端雨先问:“今日来得急吗?”
容落云答:“无事,我等日暮再回不凡宫。”
那小马车颠颠晃晃,已达冷桑山下,宫门开,驶过长长的一串街。霍临风送刁玉良至莲池外,目送那伢子泛舟漂远,而后才回了千机堂。
一桶碧水六只红鲤,他暂且拎回自己的小院子,院中杂乱不堪,砍倒的老树横亘当中。未歇脚,他挽袖拾掇,忙活个把时辰,越干越觉委屈。
在侯府时哪用受这份罪呢?多少人伺候,甚至他弯腰拾片落叶,下人们都怕他累着。
霍临风扔下花锄,就此罢工,进竹楼濯洗风尘。等周身浸泡热水之中,无人擦背便想起杜铮,决定明日将那呆子接入不凡宫来。
正琢磨,他耳廓一动,如刀双眸猛地看向竹窗。斜阳侵天,赤焰当空飞过一只瓦灰色鸽子,鸽脚有异,看方向是朝着无名居,这是带信归笼的探子!
时机难得,此刻容落云在朝暮楼颠鸾倒凤,定荒淫至深夜……霍临风当即出浴,更衣束发后,拎了那六只红鲤离开千机堂。
一路避趋慎行,达无名居外,轻巧入内奔墙角鸽笼。笼笼俱下钥,只余方寸小口供信鸽出入,常人手臂却无法探进。他寻找归来那只,瓦灰色,短嘴豆眼,正汲汲饮水。
“啾,啾啾。”他出声招逗,意图引出。信鸽瞧他一眼,却巴巴地吃起食来。
恰是用晚饭的光景,邈苍台,一队弟子操练完毕,结群回去吃饭。有人眼尖:“是二宫主回来了。”众人便齐齐躬身,朝容落云问好。
容落云点点头,沿长街回别苑,身后残阳一点点落尽。
霍临风仍未唤出信鸽,灵机一动,从衣衫边缘篦出一线,匝一颗细小碎石,投掷笼中勾缠鸽脚。鸽子振翅难脱,他拽出这小东西,解下纸条看当中小字。
“——喵呜!”
山猫乍然嘶鸣,在外头,定是碰见害怕的人物,霍临风一凛,急急动耳探听。
这时容落云两袖盛风,施施然抵达无名居门口。
第17章
“杜仲?”容落云顿住,惊讶地、不快地出声。
霍临风赫然挺立屋前,头顶皎月当空,脚下乳白碎石蒙光。他稍一欠身露出木桶,主动说明:“宫主,我来送这几条红鲤。”
容落云睇眄四周,围廊、白果树、二三蒲团,似乎无甚不妥。他慢步走近,余光扫到东隅鸽笼,好一会儿才说道:“以后我不在时,不准擅闯。”
霍临风说:“属下谨记。”说罢语气一换,染着亲近,“午后来瞧了多趟,想着宫主天黑总该回来了,于是规矩等着。”
容落云问:“若我夜宿朝暮楼,难不成你等一夜?”
霍临风答:“那也无妨,只是担心宫主夜宿在外,若腿脚打筋无人揉捏。”
碧色山水,落帘小马车,肌肤潮湿紧拥浅眠……容落云忆起昨日光景,心头烘热,却欲冷眼飞针:“我独居在此照样无人,没有区别。”
霍临风似等这句:“若睡前揉一揉,便不会打筋了。”
天色浸墨,容落云安坐檐下蒲团,并着腿,犹如学堂受教的弟子。霍临风半蹲在外头,彼此相对,姿势如包扎那次一样。
容落云故作矜持,遮掩这身皮囊下微微紧张的心,接着袍角被大手捏住,轻掀开,将他的脚腕托起。
霍临风脱下那白绫鞋,褪去布袜,将两层柔软裤腿卷起。掌中赤足瘦窄,惟足趾圆润,小腿纤韧修长,而踝骨与膝盖则粉得明显。
他问:“冷不冷?”对方摇头否认,脚趾却微微蜷缩。
手掌从脚踝朝上移,厚茧粗粝,解痒但微痛,摩挲至腿肚停下揉捏。五指张开收拢添加力道,他把容落云的腿弄红了,弄热了,弄得那脚不知不觉踩住他膝头,仿佛他讨好臣服。
“杜仲。”容落云叫他。
他“嗯”一声,没抬眼。
容落云说:“轻些。”足够了,停下罢,这些拟好的说词堆积喉间,沉吟难言。他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贪恋这手掌予他的热痛,麻麻的,沿着经脉骨骼直往心头上窜。
他甚至坐不住了,两手撑地,身子向后仰,脑后玉冠都摇摇欲坠。忽地,霍临风的大手罩住他的腿肚,又狠又重地揉了一把。散了魂,失了魄,他手肘一软躺倒在地上。
霍临风见状一怔,憋不住笑起来。
容落云痴愣愣望着屋梁,望见鹊巢底部的泥土疙瘩,人影一晃,他又望见霍临风。霍临风俯身笼罩着他,并将手给他。
他别开脸,面颊贴住地板,冷得一颤。未搭那手,他侧身爬起,赤着腿脚连连退入厅堂。“揉好了,没你的事儿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就是他此刻的德行。
霍临风说:“那我帮你把鱼倒入花缸便走。”
木桶狭小,几条鱼蜗居又颠簸,已经蔫得游不动了。容落云环顾一遭,好没面子地说:“我没有缸。”
霍临风失笑:“明日我要接兄长过来,要不要同去坊集逛逛?”
容落云想了想:“一口缸而已,你帮我买来便是。”
霍临风道:“也好。”低头卷下袖口,边卷边说,“那我投其所好,寻一口描画闺阁之乐的,仙裙环佩,椒乳玉丘,想必宫主一定喜欢。”卷好抬首,厅中灯火昏黄,容落云叫他挖苦得面红。
于是他又问一次:“要不要同逛?”
容落云认命地点点头,不甘不忿,好比赶鸭子上架。霍临风笑着告退,转身披星戴月,衣摆甩动散落一路英俊神气。
人一走,无名居陡然无声。
周遭恁般安静,天地俱为之悄悄。
容落云进入卧房,脱衣上榻,拧着身子看一看小腿肚。红了,斑斑驳驳尽是指印,探手一摸,烫得很,又鬼使神差摸把脸,也烫得很。
怪不得面颊贴住地板时很冷,原来他的脸太热了。
容落云“嘭”地躺倒,要把床砸出坑来,蒙住蜀锦被,蜷成弯月状,于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莫名其妙地、意味不明地嘟囔:“——杜、仲。”
那杜仲已达千机堂,拐入竹园才松了口气。
楼中竹梯老旧,拾阶一踩便咯吱不停,上二楼,霍临风扎入卧房。他合衣而躺,手臂枕在脑后,将身体一寸寸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