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完本——by 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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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铮眼眶酸胀,哪里能团聚呢,不过是给各自一点盼头。他偷瞧霍临风,对方神情淡淡,两道剑眉微蹙。“少爷,歇息罢。”他说。裹住被,落下帐,谁也瞧不见了,便能好好地念一念至亲。
霍临风听话地解衣上床,面朝里,却没有能听他牢骚一二的体己人。睁眼漆黑,闭目也是漆黑,待这浑糟糟的长夜殆尽,峥嵘抑或不甘双双抛却,他要蹚一条别路。
月是故乡月,梢头处处新,挂梢落稍,皆是人间天黑天明。
霍临风醒时还早,阴着,天空云潮伴着城中人潮,仿佛为今日比武烘托。冷桑山下聚满了人,比武台四柱缠彩巾,虎首盘踞,击鼓台则靠山环树,置四把梨木椅。
乌云翻腾,阴透了,冷风吹得生死状卷了边角。
霍临风抱肘居于攒动人群,探内力,察兵器,将周遭对手窥了一遍。隐隐发觉,这人群中匿着另一群人,非摩拳擦掌,无比试之心,倒萦萦不散一股杀气。
恐怕比试未开,要先寻仇。
“哎,来啦!”此时有人惊呼,“不凡宫的人来啦!”
霍临风遥遥南望,段怀恪打头,众人跟在身后。一截子袍角轻扬,是被段怀恪挡住的、若隐若现的容落云。近了,容落云青色衣衫笼着烟雨,发丝绑着,垂着条荡荡的马尾。
今日比武为不凡宫纳大弟子之故,登台即签生死状,战胜三人便晋升下一轮。刁玉良击鼓开局,细小雨珠鼓面飞弹,声未停便有二人登台。
比试方开,霍临风退却南面一隅,跃上树干看戏。
双雄缠斗,胜负难分,久久才打出结果。陆陆续续登台十多人,战意平平,雨倒是愈下愈大。霍临风目光移到击鼓台,那青色衣衫低着头,寒风拂袖,两手在繁复袖中掂掇一物,瞧不真切。
那模样活像私塾里的顽劣学生,不读书卷不理夫子,只自己偷偷快活。
容落云不知被人暗窥,初日比试参差不齐,无甚惊喜。恰好容端雨托他解一解九连环,他便带来摆弄,此刻已解开七环。
突然间,正比试的二人剑指击鼓台,霎时齐发。
他垂着眸子,薄薄的眼皮沾了细雨,利剑刺来时仍专心致志地解环。变故陡生,陆准的弯刀拂了那剑,厮斗着,台下潜伏的寻仇者纷纷来袭。
叮当环佩声,容落云解开第八环,冷雨拂面忽觉一热,不知周遭谁的血溅来。他明愁暗恨缠身,却如朵静谧的云安坐椅中。说时迟那时快,手指翻飞解开第九环,却被一柄长剑刺穿,登时环断玉碎。
容落云顿失从容,猛抬眸,眼中桃花随水流,只剩一汪杀机。抽剑索命,他攮透那人跃下击鼓台,降落的瞬息雨成瓢泼之势。
浓绿山下一道银白闪光,十数人被生生劈裂,彻天的惨叫过后,比武台留下一道淌血沟壑。万籁俱寂,容落云青衫已似朱,攥着手,掌心是碎掉的玉渣子。
霍临风目不可移,初见翩飞如谪仙,围廊一瞥渺似梦,紧窄木梯相撞,方闻其声。与容落云的三面皆不寻常,这第四面,或许才是容落云的真容。
四方零落一地残尸,再无人敢造次。
鼓声又起,容落云轻轻飞回击鼓台,脸庞血雨斑驳,不晓得擦,衫子透湿也不拧拧,仍低头捯饬那一撮碎玉。
台上传来:“承让。”
他觉得耳熟,眼尾一扫急急停下,留在霍临风身上。是流水席那日见过的、捡了又遗了他帕子的那人。倏地,那人挺立雨中,昂起头,凌厉双眸直直地看来,又直直地投入他眼中。
隔着朦胧烟雨,多谢烟雨朦胧,否则真真切切对视一眼,叫人忆起相撞的难堪。
比试开始,容落云这才发觉,另一人乃汤山小元尊。赤手对拂尘,他正猜测那人武功如何,台上却在十招之内分出胜负。
霍临风轻松连胜三人,横空出世般,惹得众人微茫。
他却不欲多留,吊人胃口般,上马牵缰回去养精蓄锐。“驾!”奔出一截,忽又拽紧缰绳调转回来,许多人看他,眼中尽是好奇。
驰骋沙场十年的将军,举手投足定和江湖人有异,单是纵马的风姿已叫人引颈。众人不知他瞧什么、等什么,他遥遥望向击鼓台,淡淡一笑。
容落云不知何意,也不确定是否在看他。这时只听对方喊道:“鲁莽冲撞,愧赧多日。大雨为歉,望君海涵。”
他陡地想起,对方当时说过,拔得头筹再与他赔礼道歉……原来如此。
周遭人狐疑,陆准乱问:“他对谁说呢?二哥,你知道吗?”
容落云低声:“我怎知道。”
马蹄踏雨而去,霍临风远了。
他本无心入江南,俯仰窥天,却见北风欲绝云。
第11章
“手脚麻利些!”为首的弟子喊道。
“腥死人了,黏糊糊的……”弟子们耳语,搭手往木板车上抬尸。雨蛮下一天,这会儿将停未停,有人啐道:“冲冲手都不成,熏死老子!”
天黑沉沉的,鸟兽作散,不凡宫的弟子清理周围尸体。一人在台上招手,机灵样,其余人蜂拥而至,汇聚在那一道沟壑周围。血被冲淡了,盛着一峡颤悠悠的雨水。
“劈云剑法的绝招一出,别想留全尸。”有人说。
大家嘀咕片刻,四散开继续运尸,一车车的,将后山深处的坑洼填补成乱葬岗。各染一身腥,回不凡宫时簇在一处,墙角躲雨的山猫狂嘶一声便逃了。
“那小畜生嫌咱们臭呢。”弟子笑骂,“哪天叼了无名居的鸟儿,看它还逍遥。”
整座冷桑山都是那山猫的地盘,遑论不凡宫,但它唯独不敢靠近无名居。曾有一回,乳白碎石间,一地乳白鸽子咕啾,它龇着獠牙来袭。容落云临窗瞧见,噙着果脯,吐出果核在指尖弹飞。
山猫中招,没扑到鸽子便翻滚在地,嘶叫了整整半柱香的工夫。信鸽入笼,容落云慢腾腾走出来,弯腰探手覆上山猫的后颈,运巧劲儿一捋,山猫登时仓惶地蹿了。
信鸽惯会通风报信,那之后,常有振翅的玩意儿扑至无名居避难。
此刻的无名居暗着,容落云一进门,梁上喜鹊便叫唤不停。他暗叨一句“吵人东西”,却啾几口,到廊下仰头逗弄。
脱掉透湿的鞋袜迈上地板,赤脚慢步,滴答一路雨水走进内堂。只点一盏小灯,屏风一遮,昏沉沉的。容落云解衣沐浴,脸庞、颈子,沾染的血迹洗净了,连周身的杀气也一并洗了。
这一日刀光剑影,在外充得凌厉,其实可真累呀……
房中静得人心慌,他背靠桶沿拂水,将将弄出点动静。不待水凉便出,穿上小裤里衣,抱条锦被掂只丝枕,到窗前小榻上睡觉。
小榻短窄,他蜷成一团正好。
昏沉之际,浸了雨水的碎石叫人踩得咯吱响,紧接着一声“二哥”传入,音色稍稍稚嫩。刁玉良将伞一收,跑进来,脱了鞋便往榻上拱。
咕咚!容落云将半大孩子踹远,裹紧被子坐起身来。刁玉良连滚带爬扑回:“二哥,叫我暖暖!”挤上榻,二人挨坐,他摊手献宝,“瞧,富贵经。”
一张小册,外皮未写名目,里头阖宫弟子齐全,还登记着银两。容落云夺下细看,原来此为场外赌局,赌的是比武大会的胜者。
刁玉良翻了翻:“大哥也下注了,三百两,邹林。”
容落云微微讶异,没料到段怀恪也跟着闹。刁玉良说:“三哥先丢四千两,又出赏金一千两,再加流水席的开销,他咬着牙要翻本。”
容落云寻到陆准,压阮倪,下注三千两。怪不得阖宫弟子参与,若陆准一输,三千两可有得分。“二哥,”刁玉良晃他,“我矛盾许久,你帮我压一个?”
明日将决出三位胜者纳入不凡宫,再历宫内四关,拔得头筹便为一等大弟子。容落云叨念“拔得头筹”四字,那人浮现,隔着烟雨影影绰绰。
生面孔,武功高低未知,只记得浑然一股傲气。偏头低嗅,柚叶味儿若有似无,还飘浮着。就为帕子,容落云这样想,就为拾去他的帕子。
“老四,压……”容落云哽住,“我还不知其名,明日问问。”
刁玉良不甚放心,无名小卒?却又不好明拒:“二哥,我就三十两,你帮我好好选哪。”
容落云说:“赢钱算你的,赔钱算我的。”他下了小榻,从矮柜中取出一百七十两,为刁玉良凑个整。刁玉良接住,再无异议,欢天喜地地走了。
雨是寅时停的,风倒吹了一夜。
翌日,冷桑山下的血色淡去许多。
晋级者共三十人,此战将决出三人,然观者如堵乌泱泱一片。霍临风来得迟,黛色窄袖常服滚着波纹,腰佩决明剑,提拔风流。
他这厢下马,那厢有人登台。气盛一方是个八尺高的汉子,两鬓刀裁,玄色襟袍宽大灌风,握硬鞭,指骨分明的手背上刺着一枚蛇形图案。
霍临风牵缰绑马,及至树下,一人竟野猴似的蹿上马背。他着实一惊,看清是刁玉良后惊讶更甚。刁玉良手抚马鬃:“你叫什么?”
姓甚名谁,霍临风单字一个“仲”,霍仲,他便诌道:“在下杜仲。”见对方瞪着眸子端详他,不禁好奇,“宫主何事?”
刁玉良问:“你的武功与邹林比如何?”
霍临风反问:“……谁是邹林?”
“台上呀!”刁玉良心头颇惴,无名小卒便罢了,怎的这般没见识。他凑近些许,手指比武台:“东阮倪,西邹林,瞧他手背的蛇没有?他的鞭法比毒蛇还灵。”
霍临风微茫,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却也好奇:“请教宫主,南和北呢?”
刁玉良觑一眼击鼓台:“喏,南边的高手有两位,一位正喝酒,一位正粘玉连环。”击鼓台上,段怀恪手捧玉壶慢饮,容落云潜心搭救那一撮碎玉。他又道:“至于北边,有定北侯霍钊在,何人敢称强?”
霍临风抿唇颔首,原以为朝廷与江湖泾渭分明,未料还有他霍氏的一席之地。攀谈许久,刁玉良人小鬼大,临走竟意味深长地拍他肩头。
他再一抬眼,台上恰好止战,邹林打赢八人收鞭待命。
紧接着登上一位公子,雪白衣裳俊秀脸儿,两手执一双银钩,甫一登台便引人捧场。陆准立起身,瞧见心肝肉一般,切切地唤了声“阮倪”。
容落云本低着头,闻声抬眸一笑,想到三千两押在阮倪身上,可不比心肝肉更要紧?这时刁玉良冒出来,奉上小册:“二哥,那人叫杜仲。”
容落云暗暗跟着念,杜仲……其味甘,其性温,不知是否人如其名。
他拿一只兔肩紫毫,帮刁玉良写下“杜仲”二字,搁了笔,望见那杜仲在树下乘凉。而台上阮倪连胜四人,擎着银钩翻飞进退,眨眼间便可穿喉破肚。
陆准目不转睛,仿佛在看一座打斗的金山,时而拍掌叫好,时而高唤“阮郎”。随着阮倪使出绝招“银钩断命”,他奔至鼓前亲自击鼓助威。
最终,阮倪连胜七人,抱拳向陆准遥谢。陆准赞赏地说:“皆道阮郎的银钩最无情,果不其然,哪日你我交手,可别扎得我肠穿肚烂。”
阮倪道:“三宫主过谦,届时还请三宫主手下留情。”
亲热几句,陆准将鼓槌一扔,返回座上观战。比试者还余十三人,一道黛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实旋身,乃昨日崭露头角的新秀。
众人仍未知其名,霍临风便自报家门:“在下杜仲,烦请赐教。”
来人挑战,他拔剑相对,使出一套剑法。草草十招,胜了。众人忆起昨日初战,似乎皆是十招定局,又来一人,仍是十招,哪怕十招未赢,依然用十招反复打击,直至对方溃退。
玉连环拼凑八成,容落云凝神在手,却动弹耳骨监着动静。剑风可闻,四下哗然亦可闻,段怀恪忽而说道:“这杜仲只用十招,是提防被看出门道,还是不屑于展露?”
容落云终于抬眸,静观片刻,被对方的剑法牢牢吸引。仅十招,反复使用却无人能破,精绝拔群。目光沿着薄刃轻移,大手,劲腰,一晃到脸上,直观对方的情态。
招式、力量、内力,皆可按捺作假,唯独情态骗不了人。霍临风眉头舒展,游刃有余的意思快要溢满为患,容落云便知此人断不会输。
可如此精妙的剑法只现十招,叫人抓心挠肝。容落云唤声“老四”,飞眼儿,刁玉良会意喊道:“杜仲,你只会十招不成?”
霍家剑法共七七四十九式,愈后愈难。霍临风挥剑稍停,答刁玉良的话,目光却翩翩降在容落云那儿。“阮倪少侠得宫主击鼓助威,在下好生羡慕。”他道,“若二宫主为我击鼓,我便多耍几招。”
若是平时,刁玉良定大骂放肆,可眼下压着雪花银,只得扭头向容落云乞求。众人屏气儿,猜测容落云将如何发作,谁料,容落云轻轻搁下玉连环,掠至鼓前,握槌敲梆,立即击出一串声响。
他微定扭脸:“耍不好,鼓槌可不长眼。”
二人分居上下,俯仰相对,霍临风抱以一笑。剑出槌敲,似是踩点相和,鼓声层层推高,广袖滑落露出细白手臂,容落云腰身侧摆,击打出波澜之势。
霍临风闻声满足,招式变化叫人目不暇接,战愈恶,声愈烈,二者配合得天衣无缝,叫人叹为观止。
陡地,鼓声震天而缥缈,容落云竟运了真气敲击,其声远传数里。霍临风登时得意:“一起上。”说罢不服者蜂拥袭来,决明剑寒光闪烁,杀得四方落败。
急急高潮时,容落云拧眉喊道:“不够!”
霍临风余光扫去,劈出藏掖的绝招。金光火星漫天,四柱折断虎首崩裂,众人伴着硝烟震飞远处。
容落云惊得顿住,待烟雾散去,斑驳台下只剩霍临风一个,提着剑,看着他,马尾晃荡潇洒。台面一道深深的沟壑,与他昨日留下那道纠缠纵横,仿佛花开并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