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番外篇完本——by 泠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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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江州穆氏的剑是怎么铸的,他们有不外传的秘方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工艺手段。曾有人想要潜入穆氏剑庐偷师,非但没有学会反而落了个疯癫的下场。
身为穆家大少爷,穆离鸦从小就习惯了那些带着金玉珠宝、文玩古董上门求剑的人,最夸张的是曾有人为了以示诚意选择跪行上山,被侍女扶起时膝盖都磨得能够看见森森白骨。
对于这般场景他见得多了,再见到那顶停在门外的红纱软轿时也只当是那些上门求剑的人,看了两眼就去偏院找薛姓少年玩耍。
当然这不是说那大他两岁的少年多有意思,这薛止闷得可怕,表情阴沉,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有会喘气这点还像个人。通常都是他在旁边说闲话,吃侍女送来的点心,这薛止伏在案台上写字,一直写到太阳落山还要点起蜡烛继续。
他早就过去看了,是在抄《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得他一个跟着看的都快能背下来了也不停。他曾不止一次腹诽这薛姓少年跟个老头子似的没意思,也就穆衍不在的时候他大少爷闲得无聊才肯屈尊过来两趟。
天知道为什么每次不用上课时侍女问他要去哪里玩,他都会鬼使神差地说要来偏院,大概是这薛姓少年对他施了什么咒。
今天也是这个道理,他在薛止这一直待到了申时,要不是祖母身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寻他,他只怕要在这边用过晚膳才回去。
“大少爷,大少爷,老太太要你现在过去一趟……”惊觉自己太大声,打扰到里边的两个小少年,侍女慌慌张张地闭嘴,用眼神示意穆离鸦赶快。
“知道了知道了,”穆离鸦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向姑且称之为玩伴的薛止告辞,“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来陪你玩。”他这话无耻得堪称无懈可击,浑然不知自己正打扰对方清净一般。
作为回应,薛止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专心抄自己的经书。
如果不提等这穆家大少爷走后,他将面前这张这张错漏百出的纸捏成一团丢掉,又捂着眼睛叹气的话,他大概真的能够做到对这个人无动于衷。
庭院里林木棽棽,灼热的日光沿着缝隙洒落,细碎光斑如前些日子案上新添的洒金笺。光是从偏院那边回来这一小段路穆离鸦都热得满头汗,第一件事就是找相熟的侍女阿香要冰镇的桂花酸梅汤喝。阿香给了他一小碗,他喝了还要,她害怕他晚上闹肚子,怎么都不肯再给,他没有办法又不好再耽搁时间,小跑着去了祖母独居的后院。
这后院倒是荫凉,山茶过了花期只剩茂密的绿叶,凉丝丝的风垂在他微红的脸颊上,舒服得很。
他的祖母,那满头银丝一丝不苟梳成发髻的老妇人慈爱地朝他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坐。
他坐下来,接过茶杯咕咚咚地灌下凉茶。这凉茶是许多种草药加冰糖煮的,虽然解渴又去暑,但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如果不是渴得厉害他才不乐意喝。
“又去找薛家那孩子了?”
他住的院子里这边不算远,来这里都要不了半柱香的功夫,稍微估了估时间穆老夫人就能猜到自己这孙子是从哪边来的。
“算是吧。”他放下茶盏,抬起手扇风,“真闷,一直抄他那堆破经书,跟他说话都不理我,你说这有什么意思?”
穆老夫人这一笑使得面上纵横的沟壑都皱了起来,“既然嫌闷就不要去了,你省心他也不用烦了。”
听出她话中调侃,他梗着脖子,故意唱反调,“偏不。我就是要去,看他哪天用正眼瞧我,我就不去了。”
“你这会又不嫌他闷了?”老夫人抬手点了点他眉心,“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学了谁。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别,那孩子也过得苦,有个人在身边不容易。”
他们祖孙正有说有笑,冷不丁就被人打断了。
“姐姐不介绍下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吗?”
声音是从屏风后头传来的,甜如蜜糖,柔滑动听,带着几分要人心颤的娇俏。
穆离鸦这才注意到那架丝绢屏风后头还有个人。
“有客人?”他还没忘祖母是为何叫他过来,端坐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没个正形,“祖母叫我是为了何事?”
他的祖母,苍老的穆家老夫人也收敛了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九儿,去见过娘娘。”
小九儿是他的乳名,说是前头还有八个兄弟姊妹,这样就能骗过老天爷不至于把他也收了去。
“还不快去,娘娘要见你呢。”见他还愣着,老夫人点了点案几,“去吧,总不能说我们穆家失了礼教。”
屏风后头的女人半点没有露面的意思,他跳下坐榻,过去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头低下去的时候看见一截露出来的红色裙角,上头印着精巧的暗花,在这炎炎夏日里就像是烧起来的火焰一般,灼得人眼晕。他娘亲去的时候他还没记事,接触过的年长女性只有几位侍女,像这样的事还的确是头一遭。
“见过娘娘。”
“免礼了小郎君。”那位娘娘这样说着,“叫什么名字?”
“离鸦。”
“哪两个字?”
等他说了具体是哪两个字后,女人沉吟半晌,“怎么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哪里知道为何,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祖母及时为他解了围。
“是他那去得早的娘亲起的,就当是个纪念吧。”
“是这样子啊。母亲不在身边,一定是很悲伤的事情吧?妾身多有得罪 。”
得罪?哪里得罪?他呆呆地望着祖母,发现祖母也皱起眉。
“不妨事。”祖母替他应下,顺带将他从这难以言喻的氛围中摘了出去,“我和娘娘还有事情要说,出去玩吧。”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暗流涌动的场合,得了令立刻跑了出去。
在他离开之前,那屏风后的女人换了副冷漠口吻,带着些说不出的轻蔑与厌恶,“这么说,就是这个孩子了?”
他愣了下。从先前的应答中他还以为那位娘娘颇为喜欢自己,原来竟然是讨厌的么?
那薛止呢,薛止会不会也在人这般说起自己?
“我告诉你们,要是我家二郎出事了,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讨到好!”
穆离鸦和薛止二人从正门出来,正好碰到个穿金戴玉的小老太太边抹泪边跳脚。
她自己不救火就算了,还扯着旁边人叫骂,无非都是说他们见死不救、懦弱无能等等,那群提着水桶的青年男子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沾染。
被她扯着的那小伙子试图和她解释,说不是他们不想进去救人,而是看这滚滚浓烟和大火,进去的连能不能保全自身都是个问题。
“放屁,你们就是想要我家二郎的命!”她眼神透着股母狼般的狠劲,枯瘦的手指深深嵌进那赤膊小伙的胳膊里,“呵,我还不懂你们这群人么?我苦命的二郎啊,摊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时而刻毒地咒骂时而放声哭嚎,简直把撒泼打滚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若是穆离鸦先前没见过她摔死亲孙女的那股狠劲,她看起来就是个爱子心切的老太太,最多飞扬跋扈了一些。
“你们就给我一句话,你们是不是要对我的二郎见死不……”
人群一阵喧哗,她抽搭了一下,吸了吸鼻涕,呆愣愣地望着大门的方向,“有,有人出来了。”
见出来的人不是她家二郎,她脸上笑容来不及绽开就又萎谢。转念一想,有人能须尾俱全地出来不就是说里边还能够待人么?她瞪了那小伙子一眼,“这不是有人出来了,你们还不赶快去救人!我那二郎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你们偿命!”
那小伙子看看她又看看只是被燎了点衣角的穆离鸦,犹犹豫豫地说,“老太太,我……我争取……”
“不想死的话就待在外面。”穆离鸦丢下这么句话,转向眼里还包着一汪泪的周老太太,“您是周宏安的母亲。”
“老身便是。”她胸一挺,满含希冀地朝正门那边张望,“你们看到我那二郎了吗?他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您认得这个吗?”
穆离鸦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红绳系着的玉观音来。玉的成色不算太好但绝对不次,中间飘着一团絮,看那光泽应该是被人贴身戴了许多年。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周老二身上顺来的,看到小儿子的贴身之物被人捏在手中,周老太当即变了脸色。
“你这是从哪来的?!”她一把抓住穆离鸦的手腕,树根一样的手指勒进他还在淌血的伤口里,“是你,是你害了我的二郎!你害了我的二郎!不然你怎么会有这个!?”
“送您了,留着当个纪念吧。”他将玉观音随便一抛,周老太心脏都快吓停跳了,急急忙忙捧着,生怕一不小心摔了。
“阿止,你见过这位老太太的小儿子没有?”
“见到了,不省人事倒在灵堂里。”薛止答得一板一眼,“没救了,劝你们不要白费功夫。”
收好了玉观音的周老太面如金纸,发青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她猛地扯住穆离鸦的袖子不让他走,“你会遭报应的,见死不救是要遭报应的!”她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阴狠的光,“你害死了我家二郎,你要遭报应的。我家二郎死了,你也别想走,我要你们给我家二郎陪葬。”
她朝着身后那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吼道,“大郎,把他们绑起来丢进去!”
那被人忽视了全程的周家老大努力做出副强硬模样,朝其他人低喝,“还不快去。”末尾还打了下颤。
眼见他二人再度包围起来,穆离鸦冲薛止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知道该遭报应的是哪一位?老太太,某有话要对您说。”穆离鸦凑到那萎缩成一团的老太太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末了抬起手在她的太阳穴和手腕骨上分别点了下。
她松开他的袖子,捂着手倒退好几步,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恐惧,“妖,妖怪,你这个妖怪。”
“既然无事,某便告辞了。”
这周家老大还是那副软弱无用的样子,连自己母亲受了欺负都不敢上前讨个说法。穆离鸦抚平袖口被周老太太抓出来的褶皱,向着他和气一笑,“你家今年之内有血光之灾,绝户的那种。别想躲,哪怕请护国寺的惟济大师念经都躲不过去的。”
小地方的人哪里知道惟济是哪位,可护国寺这三个字就足够唬人了。
被骑着脖子羞辱的周家老大瞪着他,脸涨得通红,“给我抓住他们!”终于是硬气了一回。
这次再没人拦着,薛止剑唰地出鞘。他出剑极快,最靠近的那村夫只觉得手边凉气掠过,再看就发现水桶被齐刷刷地斩断,断口光滑得不见一丝毛边。
要是把那水桶换成他身上的随便哪里……这群人断然不敢再靠近他二人。
仗着有薛止的保护,穆离鸦目光缓慢逡巡在这人群之中,发现了好一些漏网之鱼,身上都染了血印,“你,你,还有你,你也是,趁早找师傅定口好棺材。我看过了,你们村师傅手艺不错,配你们绰绰有余。”他顿了下,“倒地木是最不吉利的。”
说完他便携着薛止一同扬长而去。
……
眼前是唯一一条流经周村的河流,全村人吃水洗衣都倚仗着它,远处是被火光映照成暗红色的天空,跟染了血没什么区别。
这凄迷的大火一直烧到了夜幕降临都未能完全熄灭。全周村的男女老少一齐从河里提水灭火,上到水桶大缸下到脸盆痰盂都用上了,忙得脚不沾地,可面对这吞天噬地的大火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穆离鸦在上游随便找了块石头坐着,手边简单摆了几样东西,分别是白纸和笔墨。
“过来帮我研墨。”
大概是常年被人使用的缘故,这石头表面滑溜溜的,看着倒也平整。薛止认命地替他研墨,那墨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散着股浓郁的异香。
墨研好了,穆离鸦也不客气,笔蘸饱了墨汁就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字迹矫若惊龙,与当年那一笔狗刨字有云泥之别。
“好看么?”写完了一张,等到墨迹干透,他举起来对着黯淡的天光检查,顺便问薛止写得如何。
“不错。”
“那是自然。”
当初他爹也就是穆家当家的看过他的功课后罚他在剑祠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完了专门请先生教,敢不听就上戒尺打,磨了好久终于让他大少爷不至于因为字写得太丑在外面丢人。
穆离鸦眼角眉梢透着笑,薛止恍然以为自己看见了穆家家破人亡前的那个他,“有个傻子知道我因为字写得太丑被罚,表面上什么都不说,背地里托阿香捎了一沓字帖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倒好,直接把我赶出去了。”
“我这字就是仿着他的学的。”
趁着太阳落山前的最后这段时间,他一连写了数十张,都是女子的闺名和生辰八字。
“我念不来佛经。”他按着额角有些苦恼的样子,“要不要你来?”问的是从小抄经书长大的薛止。
薛止没有接他的话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惜给予。
“罢了罢了,我本来就舍不得。”
超度怨灵本是和尚道士的活,轮到他一个铸剑打铁的来做,怎么想都不伦不类,可他不但做了还做得有模有样。
他将那沓写着姓名生辰的纸一张张叠成乌蓬小船,放入河水中,任凭小纸船顺流直下。
“还不走么?再不走地府门就关上了,真的要做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了。”见到一条纸船盘桓了半天不肯动,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纸船入了水,上头倏地多了一蓬红色的光火,就像是周氏宗祠中那些邪影衣裙的颜色,一闪一闪的,浸没在夜色中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