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完本——by 胶东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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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烈拍拍他:“我同意。骑兵就看你的了。”
旭阳雪白的牙齿咬着草茎嘿嘿笑。
正说着,一名锦衣卫骑马过来:“旭阳教官,王都事有请。”
旭阳连忙吐了草茎,戴上头盔,整理铠甲,对周烈一抱拳,上马跟着锦衣卫离开。周烈看着旭阳离开的方向,眉头微蹙。
旭阳跟着锦衣卫进城,左拐右拐来到当初第一次见到王都事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小院,旭阳不解:“王都事要见我,为什么不让我去研武堂?”
锦衣卫看他一眼:“请跟我来。”
小院外面小门小脸,进去院子却十分宽敞,两进四个院子,有很多锦衣卫巡逻,仿佛是个锦衣卫辖下的暗卫所。旭阳摘了头盔抱着,跟着锦衣卫走。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守卫森严的堂屋里。那锦衣卫冷峻而客气,推开门,对旭阳道:“请吧。”
旭阳抱着头盔往里走,一进门,突然听到熟悉的蒙语:“你是格日勒图?”
口音不对。旭阳瞬间全身的寒毛惊觉,摸腰上的弯刀,瞪着炕上正在美滋滋喝酒的人。那人瞟他一眼,嗓子很哑:“放下手,你那弯刀像个玩具。”
旭阳愤怒,拔出弯刀对着他。这口音怎么想是土默特那边的。王都事呢?王都事怎么没来!
那人嘎嘎一笑:“王都事让你来跟我聊聊天,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个故人。你的眼睛果然跟你哥哥的,一模一样啊。你哥很出色,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旭阳扔了头盔恶兽一样扑上前,拿刀比着那上了年纪饱经风霜的男人:“你说什么?”
男人被王修养在院子里很久,虽然好吃好喝的也难免无聊,难得能活动活动,他咧开嘴:“年轻人,都是这么沉不住气。”
锦衣卫在门口听到里面打成一团,想进屋。领旭阳进来的那个锦衣卫郑千户摇头:“不必。”
屋子里僵持,旭阳的弯刀被那人用筷子给架住了。
“称呼你哥是伊特格勒,还是……崇信呢?”
旭阳牙齿打颤:“你认识我哥。”
那人悠悠道:“一面之缘吧。”
“你说他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又没说他死了,我说如果他还活着。他是靠土默特九娘子的庇护才进入鞑靼的,做我们这行,活多久全看自己本事。”
旭阳眼睛都红了:“他在哪儿?”
那人沉默一下:“说实话,你哥是谁,在哪儿,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十一,王修生日。李奉恕终于停止了苦修一样的抄名单,从书房走出,慢条斯理地擀面条。厨房里的人大气不敢出,缩在一边不能动。
锦衣卫报王修,沈阳卫传来消息。
抚顺在每月逢五有集市,沈阳卫的人愿意去抚顺买点东西。集市上什么人都有,女真人经营集市比辽东官员尽心,也不像辽东官员那么盘剥,所以汉人很多都跑来抚顺卖东西,建州并不阻止。单月十五,锦衣卫的人会跟着汉人小商贩一起进入抚顺,等一天。如果谢绅有事上报,必须想办法在这一天到达抚顺的集市上。
这是谢绅第二次传来消息,王修振奋,立刻进锦衣卫查看辽东千里之外来的秘信。蜡丸密封,十分完好。王修打开蜡丸一看,只有三个字。
王修回到鲁王府,李奉恕正在下面条。厨房里的人都退走了,王修搂着李奉恕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李奉恕用笊篱捞面条:“抄到铁岭,抄不下去了。”
萨尔浒时,铁岭一城军民决心死守,金兵损失惨重,久攻不下。城内的内应将领丁碧突然开了城门,金兵蜂拥入城,守城将领喻成名在城陷后力战身亡。铁岭让金兵损失太大,所以屠城数日,士卒皆死尽,民为奴隶,分与金兵将领。
一城人无论如何坚守,只要有一个内应,全盘皆输。
王修颤抖着吐一口气:“殿下……”
李奉恕轻轻拍一拍王修搂着自己腰的手:“面条好了,你快吃。”
快要冬至,寒风中太阳逃也似的下山,早早便寒夜合拢。厨房里火光炽盛,映着李奉恕的脸,明暗恍惚。
王修吃着面条。摄政王力道大,擀面能把面板一块擀了,所以面条异常劲道弹滑。李奉恕坐在王修对面,温和道:“要酱油吗?”
王修吃两口,簌簌掉泪。李奉恕伸手抹一抹:“怎么了?”
王修含着面条又哭又笑:“感动。”
李奉恕轻声道:“有话就说嘛。”
王修吞了面条,轻声问:“殿下,我能讨个恩典吗?”
李奉恕笑了:“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个,你知道的。”
旭阳昏昏沉沉从小院里出来,谁都没搭理,愣愣走出小院,牵着自己的马离开。他不知道去哪儿,站在北京城里发呆。
天花肆虐没有击倒北京城,天子首都被好好地守住了。北京城足够顽强,又热闹起来,大家齐心合力准备冬至。旭阳听老王爷说冬至是个大节日,让他回家来吃饭,过节人越多越热闹。他又听京营里的骑兵跟他说,冬至那天是一年中最阴的一天,这天过去天就变长了,所以大家要阖家团聚,共同面对这一天。
旭阳没家。父母不在,只有个生死不明的兄长。他今天终于知道自己那个少年就“死亡”的兄长是做什么的了。兄长少年离家入京,又孤身进入陌生的遥远的故乡。旭阳觉得好笑,他当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兄长那个时候,害不害怕啊?
熙熙攘攘的路人看到一个高个子军爷牵着马站在街边哭,毫无形象。
军爷有一对漂亮的金眼睛。
邬双樨今天不当值,又打听到旭阳今天当值,心情无比美丽,骑着马进城就去找傻狍子一起吃完饭。老王爷喜欢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的气氛,能叫人就叫人。李在德站在家门口等他,邬双樨一下马,扑面而来铠甲上冷肃风霜的味道,令人陶醉。李在德雀跃:“振星又有了重大突破,你在城郊听到试炸没有?”
邬双樨笑:“天天炸天天炸,从早到晚的,习惯了反而听得不是很真切。”
李在德还是高兴:“以前的地雷必须有引信,现在踩上就爆。还有铜发熕也有了突破,摄政王殿下一定会高兴的。其实铜发熕不是最大的炮,最大的炮不在陆地上,在海上。我听说过海面上有一种‘火龙’炮,仿佛放大无数倍的爆竹,不需要炮筒,整个炮弹点燃就发射,用来炸船。陆地上用的话发射的人遭不住它那个后坐力,而且即便在海上也得是最大的船才能经得起它的推力。真相亲眼看一看呀!”
邬双樨微笑着听李在德喈喈呱呱,挽了袖子洗了手帮老王爷准备晚饭。老王爷嗔道:“一天到晚就是废话多,也不知道帮个忙,还是小邬好。”
李在德笑嘻嘻蹲着,火炉映着他的小脸,温温软软,皮肤光洁,神情灿烂。
邻居也在做饭,各种香气在苍天寒夜下不屈不挠飘溢。李在德继续喈呱:“振星用来守城最好不过,埋在城前面。振星是君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敢近城一步,便以直报怨。这是月致说的,我们的同僚都认为是真理。”
邬双樨摆碗筷,回头看李在德。是的,守城。他无数次想萨尔浒时守住沈阳会怎么样,守住辽阳会怎么样,守住那些所有失陷的城池会怎么样。所有的城守住,一地不失,是不是……就守住了国?
李在德蹲在暖洋洋的火光里,老王爷嫌他没皮没脸,李在德坚持守着炉灶暖和,老王爷天天舍不得烧火炉,晚上冻死了。
邬双樨笑出声。
李在德愤怒:“你笑什么!”
邬双樨严肃:“不笑了。”
守住国吧,守住了国,才能守住自己心里的人。
门外有敲门声,邬双樨双手在围裙上一抹:“我去看看。”他一开门,四下里却无人,地面上用石头压着一封信。邬双樨心想难道是老叔的?他捡起信来,头皮一炸。
信封上面画着两株桂树。
他哆哆嗦嗦打开信,信的落款——
孔有德。
第225章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三,冬至。
皇帝将于天坛大祭,提前十天准备,有司忙得疯了,一直忙到十一月十一,才勉强方方面面准备好。毕竟大疫刚过,有些职位是空缺的。富太监脚不沾地几天没合眼,圆圆脸居然冒出下巴了。
李在德告诉邬双樨,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一个被确立的。因为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所谓“阴至极”。一年当中最漫长的,最凄清的黑夜,一个人是很难熬的,所以冬至节比春节更隆重。
大家团结一心,度过这一天。
十二这天晚饭前,有人敲门,邬双樨去开门,却没听到说话声。李在德探出脑袋:“月致,谁呀?邻居借调料就直接来拿。”
邬双樨关上门,面色如常,笑道:“不知道,没人,可能是小孩子顽皮捣乱。”
李在德走到邬双樨身边。他没戴眼镜,却突然问:“月致,你抖什么?”
邬双樨笑:“刚刚凉水洗碗来着,这天儿太凉。”
李在德左右看看老王爷正忙,鬼鬼祟祟伸出双手温柔地握着邬双樨的双手:“暖和暖和,我刚才在炉灶边烤了半天。”
老王爷粗着嗓音:“李在德,小邬,来吃饭。”
邬双樨微笑:“来了。”
天太冷,已经不能在院中吃饭,李家拢共就俩房间,老王爷的屋子宽敞点,于是在老王爷床边摆了饭桌,李在德和邬双樨坐小马扎,老王爷坐床边。邬双樨笑意温和:“旭阳还来不来?”
李在德捧着碗看他,老王爷挠挠脸:“你们年轻人都忙,旭阳老也叫不来。”
邬双樨笑一声:“让他有空就回来吃饭。”
老王爷夹一筷子腌菜:“是啊肯定的,旭阳在北京也没着没落的,小邬快吃,没好东西,但是管饱。”
邬双樨吞咽:“好。”
邬双樨想发疯。送信送到李在德这里来。送信送到傻狍子这里来!北京到底是谁在看着他,他感觉到一双目光流淌毒液的眼睛在虚冥中看着他,一举一动,每句话,对方都知道,对方还知道李在德……
邬双樨左手攥拳,指甲抠进掌心。李在德吃东西的时候腮帮一鼓一鼓,不管吃得多寒酸,永远又满足又开心。
“我还好,我父亲也在北京,旭阳的确没着落。让他多过来吧。”
老王爷有点奇怪:“小邬你想旭阳了?”
邬双樨笑:“没,都在京营当值,只是看他总是孤零零的,于心不忍。”
老王爷点头:“知道了,你这孩子。”
邬双樨吃完饭,头一回没帮着洗碗,站起身:“我还得赶回京营,那什么我先走了。”
老王爷叮嘱:“天那么黑,你慢点。”
李在德送邬双樨走到巷口,鬼鬼祟祟看左右没人,贼胆大起,伸着手想跟邬双樨抱一个。邬双樨笑着往后一退,翻身上马:“我赶时间,先走了。”
李在德伸着手站着,眨眨眼,只好收回双手,被烫了一样捋捋耳朵:“哦,哦哦,你慢点。”
邬双樨一调马头,转身就走。李在德站在巷口的街边,遥遥望着。邬双樨仿佛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谁在看,他突然感觉到了那目光,扎进他的后脖颈,搅动他的脊梁,强迫地往下压他的头。邬双樨心里念着,你跟我来,你跟我出来,你别找狍子,你千万别找狍子……
邬双樨失魂落魄地出城,城门两旁,另一边,是旭阳。旭阳也出城,同样魂不附体。浓重夜色中,他们,谁都没看见谁。
摄政王在灯下一笔一笔抄写辽东阵亡将领的姓名。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简直入了魔,一遍不行再一遍,不上朝,也不问冬至祭礼。王修攥着他的胳膊:“殿下,陛下回紫禁城,您必须出现。”
摄政王不语。
王修有点怕了,摄政王简直像是着了相,被“忠诚”两个字魇住。这些已经殉国的英灵是忠诚的,不会再出现背叛。摄政王虔诚地抄写,不听,不闻,不问。
李小二扒住研武堂的门,怯怯地往里看。烛火下的六叔威严肃穆,杀气凛凛。王修轻声道:“进来,外面冷。”
李小二看着六叔,摇摇头,双眼都是恐惧。
王修立刻走出研武堂,搂住李小二。王修的怀抱永远温暖,在寒夜中让李小二不再害怕。他软软地靠着王修:“六叔怎么了啊?”
寒风穿进研武堂,研武堂的蜡烛瑟瑟发抖。王修回头望一眼:“你六叔……做恶梦了。”
李小二不明白为什么醒着的人会做恶梦,他不懂。摄政王做了个很久很久以前血色的梦,大片的国土沦丧,忠烈力战殉国,流血漂橹,尸堆成山。
没有援兵,没有希望,忠臣在破城那一刻,看着北京的方向,自尽。
王修眼睛发红,把李小二转个方向,轻轻安抚他。小孩子不用多想,也不用多看:“六叔在抄十年之前人的名字。很快就抄好了。”
寒风撩起王修的头发,李小二在他怀里仰视他:“六叔到底梦到什么了啊?”
王修亲亲他:“旧事罢了。你跟大奉承去睡觉好不好?明天天一亮,一切噩梦就都结束了。”
李小二快活:“明天冬至哦,大奉承准备了很久了,说是有宴会哦。”
王修点点他的小鼻子:“对,只要睡一觉,明天很快就会来了。”
李小二打个小哈欠。他最后看一眼站在案前几近于超脱不停地写的摄政王,蹦蹦跳跳地去睡觉。
大奉承不敢多问。
殿下掉进了久远的噩梦,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他们都不敢说。
因为那个噩梦的名字,叫萨尔浒。
邬双樨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京营。已经开始夜巡,值守的士兵很惊奇:“邬将军,您今天不是轮休宿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