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完本——by 胶东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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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看他一眼:“桃花好看。”
王修两只手都伤着,理直气壮犯懒,披着李奉恕的毛皮斗篷坐在院子里看他干活儿。斗篷对他来说太大了,四下一裹陷在里面,只露个尖尖的下巴。他手边有书,不方便翻,也不想指使下人,就把书摆在眼前。难得有好春光,李奉恕带回来的那片桃花瓣儿夹在书本里。
王修说回赵盈锐:“这位有真材实料,不要因为何首辅就不待见他。赵盈锐并不算多才智出众,胜在为人稳重,在国子监各科成绩都稳定,永远是“甲”。还是一班的斋长,督促同窗诸生功课,坐卧行动,样样井井有条进退有度。”
读书的事,李奉恕听王修抱怨过。大晏科举并非想考就考,必须有县乡各级学中的保举。要想得到保举,在学中每年考校必须甲等,学正才会写保荐信。要考校的科目非常多,大晏律令,御制大诰,四书五经,作文,习字,以及礼射数。林林总总十数科,全部考合格了才能参加科举。以数算一例,“诚心不让人活”,田地面积,买卖盈余,甚至一只箱子随意砍几刀然后计算截面大小。王修说当年他在学中最怕的就是数算,每月一次各科考校不合格要挨打,为了数算挨过好几次。那时说起来,王修仍心有余悸,做梦都梦见数算先生打他板子。
这位赵盈锐,一次都没挨过。
倒不是先生偏心,考试等级不到一视同仁都得被修理,全国哪里的学府都一样。那可见赵盈锐确实有两把刷子。李奉恕原来嫌他丧气,既然被王修一顿夸,又觉得也行,心如死灰……就死着吧。
闲聊赵盈锐,何首辅就上门了。
李奉恕还是蹲着伺候地:“让他到这儿来。”
王修站起急急往书房走。李奉恕仰脸看他:“干什么去?”
王修不解释,让下人给开了书房门跑进去,站在槅扇后面。后脚何首辅昂首阔步怒气冲冲走进二门:“殿下应该先跟臣,跟内阁商量一下。”
摄政王一直很好奇读书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名?利?
德宣内外,声溢庙堂的名? 钟鸣鼎食,堆金积玉的利?还是——朝笏满床,四世三公的权?
大晏的首辅们,和皇帝的斗争贯穿三百年。皇帝想要加商税,高首辅祖父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于是高首辅差点跟皇帝撞柱死谏,写《上罢商税揭》。皇帝想要收矿税,李首辅家是开矿的,从河北开到辽东,所以李首辅声泪俱下指责皇帝穷奢极欲加派小民,上《请停矿税疏》。李奉恕毫不怀疑如果那帮山西商人捧出来一个首辅,新首辅会主张晋商往外族贩卖火器军粮合法。
他第一眼见到何首辅,便觉得这是人臣的模范:惜字如金,阴阳怪气,官威澎湃,不戳不动弹。可是这位也是帮过李奉恕的,在太庙里真情灿然地喊李奉恕“摄政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君臣的典范是想看两厌,又谁也离不了谁?
何首辅从鲁王府大门冲进二门,顾不得自持贵重,这又求的是什么?
李奉恕锄杂草:“跟内阁商量,内阁就同意了?”
何首辅斩钉截铁:“不同意。”
李奉恕拄着锄头:“开互市是不是对的。”
何首辅居然没否认,只是沉默。
“何卿知道右玉么。”
“臣……知道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金兵围城,这次幸而有右玉死扛近七个月把鞑靼大军堵在杀虎口外。这是大晏得天之眷,得先17" 摄政王10 ">首页 19 页, 皇们庇佑。若无右玉呢?女真鞑靼一东一西兵临城下,何首辅读过《瓮中人语》没。”
去你娘的机锋。李奉恕拎着锄头抬脚走出菜畦,直接对着何首辅走过去:“孤没事儿就爱数《瓮中人语》里有几个‘虏’字,何卿数过没?”
何首辅的身板单薄,向后退一步。《瓮中人语》,记录靖康时二帝“北狩”,一个字一个字。
“殿下这是自比赵构?”
摄政王太高了,比何首辅高了一个头一个肩。李奉恕也挺吃惊,以前没发现职重朝端素有决断的何首辅……这么矮啊?
何首辅站直了,仰头看李奉恕,决意再不后退一步:“臣明白了,殿下不在乎身后名,那臣就讲点实际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胡虏蛮夷敬畏天子朝,不敢乱生事端。之后也不是没想过继续以夷制夷。辽东杨经略曾经提出过‘款西虏制东夷’,鞑靼对战女真,战事有利就赐赏银,边境民间的‘互市’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结果是鞑靼与女真暗通款曲,小儿嬉闹一般打一打,朝廷就要赐银,景庙一朝对鞑靼赐银超过两百万两!殿下说安抚鞑靼,可朝廷再没有两百万两了!”
“赐银不管用,就不赐。鞑靼不听话,就换个听话的。”
何首辅深深吸一口气:“鞑靼不听话,换谁,换土默特部?殿下,臣要忠言逆耳了。世宗时庚戌之变,土默特也南下围过京城。殿下,不止女真人,蒙古土默特部也在京畿烧杀抢掠过。何须去《瓮中人语》里数‘虏’字!”
王修站在书房槅门后面,抽一口凉气,几乎喝彩,何首辅终于把这个大脓包给挑开了。九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惨况。土默特部杀到京城下面要求开贡市,朝廷到最后其实也没答应。
“殿下,九十年前世宗决不答应,九十年后您倒是要开互市。大晏是终于跟蒙古低头了?”
李奉恕沉默。
舅甥长得像。何首辅就是老了三十岁的赵盈锐,他应该年轻过,读书人的弦歌意气还没被人事倾轧磨掉。何首辅千锤百炼的面皮与神情终于松动,他面露哀戚,怒视李奉恕。这里不是太庙,不是朝堂,不是建极殿内阁值房,就是鲁王府的院子,飘渺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总算有春光回暖的意思……
何首辅豁出去了。
“殿下跟臣提右玉。殿下如果优抚鞑靼,右玉幸存之人情何以堪?”
“何卿错了。开互市也不是朝廷低头,更不是大晏天子低头。”
何首辅一愣,什么意思?
李奉恕抬手,指自己:“是我,李奉恕,摄政王,千古佞臣一意孤行。”
何首辅张开嘴,说不出话。
“脸不脸的,不提了。何卿只说,现在这个境况,拉拢蒙古诸部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何首辅更加动容:“殿下……”
“右玉……孤要的是,不会再有第二个右玉。”
安稳是相对的。土默特最盛时,边境能算得上“安稳”,还闹过庚戌之变。
何首辅闭眼长叹。
“即使庚戌之变,皇室朝廷也没动过南迁的心思。太宗皇帝迁都北京说了,天子守国门。天子尚小,孤替他守。”
何首辅艰难道:“殿下,内阁不会答应的。不论是和鞑靼开贡市还是和女真开贡市,内阁决不答应。但是……陛下会同意的。”
李奉恕笑一声:“何卿如何知道。”
何首辅长长一揖:“殿下决心转乾坤定社稷,臣明白了,臣不多说了。只盼殿下深思熟虑,臣预祝殿下得偿所愿。”
何首辅告辞。王修推开书房的门,看李奉恕。王修的面容总是很平静,目光深而专注。李奉恕笑一声:“你也不担心。”
王修轻轻一笑:“建州围京时你杀出城去我便想好了,文官难道不能殉国?这一座皇城,最该殉国的就是文官。真到那境地,眼睛一闭,该走就走。所以我一直对你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害怕,我陪你。”
第55章
摄政王连着几天没上朝,就算上朝了也没意思,那帮朝臣吵架的词儿他知道。优抚蒙古,朝臣得跟他磕头。摄政王还没死呢受不住这么三天两头的大礼。先让朝臣吵,吵累了没劲儿就歇歇,省得一致对付他。
王修知道李奉恕是铁了心,鲁王殿下什么都不要了。生前身后的名,不要了。
摄政王在辟出来的菜畦里穿着短打干活儿,不远处石砖上搁着扶手榻,王修裹着毛皮斗篷看他。什么都不必说,李奉恕听到迟来的澹荡春风轻轻拂过。
王修不着急,耐心等着。李奉恕叹口气,站起来:“我这就进宫。”
王修笑起来。
下人伺候李奉恕净手更衣,王修在一边叮嘱:“陛下虽然年幼,但惊人早慧。你务必不能着急,把前因后果解释了,陛下就算一时不能接受,你也不能黑脸,听到没?”
李奉恕默默听王修絮叨,不知道想到哪里,怅怅:“死爹了,能不早慧。”
王修被他噎得一愣。
下人帮李奉恕穿戴常服。大晏尚火德,朝服常服火炎炎一大片。李奉恕平时穿黑的多,暗花都没有,就是黑的。坊间神叨叨说李奉恕是玄龙,王修翻个白眼,李奉恕穿黑是因为黑的耐脏,黑色的布料好染所以便宜。每次看李奉恕换常服,蓝中衣红罩袍,衬得他眉目发亮,面色竟然也白净几分。太祖皇帝倒是很有审美,也许因为老李家都黑才尚正红赤朱的。
王修略略拍拍李奉恕的肩:“君臣态度要端正。”
刚下朝,皇帝还在皇极门没走,圆圆一坨缩在龙椅里,嘟着小脸郁闷。富鉴之劝:“陛下,实在困就回去躺躺?”
皇帝陛下板着脸,看着大开的三关六扇菱花槅门。朝臣都已退走,皇帝陛下就不走。富太监心疼:“鲁王殿下今天没来上朝。殿下要是累,不如回去小憩一会儿?”
皇帝的小手够不着龙椅两边扶枕,只好放在自己腿上。也不能靠着靠枕,小小身板儿罚坐一样。富太监越看越难受,心里开始痛骂李奉恕,槅门外面惊天动地一个喷嚏。小皇帝被吓得差点坐着蹦起来,惊恐地睁着圆眼睛往外看,槅门外的人影子一晃,挡住阳光。
……还能是谁,当然是摄政王。
李奉恕一进门,小皇帝跳下龙椅,整个人就不见了——太矮,不如御案高——绕过御案走出来,非常严肃地仰头看李奉恕:“李卿。”
生气了。
李奉恕判断这小家伙正在生气,原因很复杂。所以只好拱手:“陛下。”
幸亏皇帝只有丁点大,摄政王不弯腰也得弯腰,更恭敬一点。小皇帝努力拿出威仪来。可惜人太小,威仪也不大。
“李卿下的制,我看了。难道李卿不应该先上折子请旨?”
高大的摄政王半跪在皇帝面前,神情温和。太小了。李奉恕想,小孩子太小了。他觉得这才是天理命运最深处的玄机,这么小小的孩子,是如何长成大人的?他当然没见过先帝幼儿时期,只记得先帝虽然瘦弱,个子着实不矮。先帝也曾经这么小么?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从幼儿一日一日长成大人——
李奉恕用右手托起小皇帝的小手。小胖手虚虚拢成个拳头,蜷在李奉恕瘢痕斑驳的手心里,像只小笼包。小与大,娇嫩与胼胝,白净健康与创痕狰狞,对比得触目惊心。皇帝的小手指无意识抠一抠李奉恕手心,仿佛想把这一片疤给抠下来。
李奉恕轻声道:“不行。陛下,这一件,只能臣先下制。”
富太监被一个霹雳打醒了似的明白过来。想左了!摄政王先皇帝下制,这以后能说的话就多了。全推给摄政王也不是不行。富太监心思电光石火间转了几千转,皇帝尚未成年亲政……富太监觉得难以置信,摄政王真是这么想的?不像惺惺作态。
皇帝非常有气势地长叹:“可是李卿,万一优抚失败,蒙古得了好处又翻脸呢?”
摄政王低笑:“所以要细细筹措。至于翻脸……他们是迟早要翻的。臣要做的是尽量拖延,让大晏边境多喘两口气。”
小皇帝垂着眼睛沉默,顺便忍下一个哈欠。困意没被哈欠带出去,泛上眼睛,水汪汪的。摄政王笑:“陛下困了啊。”
富太监恰到好处插一句:“陛下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没有殿下抱着遛弯儿。富太监心说,陛下晚上睡不好中午两个盹都打不了。这么小的孩子思虑这么重可怎么得了。
李奉恕起身一把抄起皇帝,皇帝小脸埋在李奉恕胸口,声音闷闷的:“我梦见爹爹了。”
“梦见他什么。”
“很凶。”
李奉恕把皇帝放在龙椅上,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声音和缓:“陛下,臣给你带来一件东西,你可能喜欢。”
皇帝眼神有点迷茫:“什么呀。”
李奉恕慢慢摊开纸张,熟悉的字体惊得小皇帝瞬间清醒。他太熟悉了,先帝的字迹。
“陛下刚出生时,先帝给臣写的信。”
皇帝小嘴又张开了:“爹爹……哭了哦?”
他写是这么写……不过李奉恕决定承认:“陛下是先帝第一个孩子。”
皇帝小手按在信笺上,想透过自己感受不再见的父亲遥远的温度。他小眉头蹙起,非常不解。他以为爹爹不喜欢他。
这也是李奉恕的疑惑。李奉恕少年时盯着砖缝里的枯草发呆,心里也总是纳闷天底下当爹的为什么总是要生吃儿子一样。李奉恕记得娘去世,他明确看见天崩开,崩得真真切切,不像幻觉。景庙驾崩,就……没感想,不痛不痒。这种想法大逆不道悖逆人伦,李奉恕却犯不上自己蒙自己。
小皇帝继续抚摸信笺。信笺上有陌生的爹爹,笔锋一贯如亭亭孤松,难得掺了几丝急促狂喜。
“六叔,我想爹爹。”小皇帝难过。
“我也想他。”
皇帝陛下把信笺折起,不假富太监的手,稳妥地塞进自己小小的前襟中。李奉恕帮他把翘起的一角塞平整。皇帝伸出双手,摄政王抱起来,在皇极门里来回溜达。
皇帝终于舒爽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抠一抠摄政王常服的补子。这好像是一只传说中的神兽,长得像白虎力大无穷……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