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完本——by 胶东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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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德安慰他:“不习惯才是对的。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习惯。”
小鹿大夫下巴顶在膝盖上,落寞道:“我也许不是善良,只是不想承认救人失败。他明明都快好了,突然发脓,发得不可收拾。腐溃是最痛的,残肢,全身,面部,全都黑得坏死。”
李在德心里一动:“什么情况下腐溃?”
“理论上,受伤都有可能。”
痛苦的声音在背后的仓库里源源传来,李在德想起邬双樨。他突然害怕,害怕邬双樨也一样发脓,发得不能收拾。李在德艰难道:“所有人的痛感都是一样的吧。”
小鹿大夫轻轻道:“有人能忍,有人不能忍。我见过最能忍的,我切开伤口手指动他的肋骨撬箭头,他一声不吭。”
李在德的心突然被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搅动,感受那种切肉腕骨的剧痛。他喃喃道:“那人很厉害的。”
小鹿大夫想起邬将军,赞叹:“铁男子。”
他们并排坐一会儿,李在德轻声问:“发脓,没法救了么?”
小鹿大夫抱着腿:“有可能有办法的。我觉得有。只是……”
李在德看他。小鹿大夫跳起来,拽着李在德:“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李在德被小鹿大夫拽着出了偏院,他好像看到一道默默的人影,那不是索教官?小鹿大夫一门心往前跑,个子不高劲儿是真大,握得李在德手腕发麻。几乎横跨整个营地,一处新砌的单独小耳房悄悄地缩在拐角。小鹿大夫万分珍爱地打开房门,李在德被怪味冲得往后仰。小鹿大夫递给他一条口罩:“戴上,我给你看好东西。”
……一屋子青霉。
各色生霉的东西,瓜果,衣物,白面,李在德捂着口罩,愣住:“这是好东西?”
小鹿大夫叉腰:“你不是说发脓有没有办法,我觉得,办法就在这里。”
李在德被青霉膈应得汗毛直立,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小鹿大夫,你没事儿吧,霉怎么能入药?”
小鹿大夫叹气:“你也这么想。我父亲一声都在找能抑脓的金石草药,全都不够理想。唐时裁缝割了手就经常用打浆生的霉抹伤口,抹了好得快。我想也许天生万物各有其用,青霉有大用,只是我们不会用。”
小鹿大夫就近架上拿出一只瓷碗,打开盖子,里面一片霉斑,特别高兴:“你看,青碧可爱。”
然后丧气:“还是不够纯。这东西水煎不能用,直接外用好像也不行。究其原因也许是不够纯,我种了好几代霉,总是有杂质……”
李在德笑:“这个我不明白,不过小鹿大夫一定能有所得。”
小鹿大夫把碗放回架上,表情凝重:“我早做好准备,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这上面了。”
李在德一愣。研究这种事,他好像第一次直接听到“一辈子”。一辈子研究一件事,青霉,或者火器。运气好的话一辈子能换来一点点进展,运气不够好,一辈子心血全都白费。他恍然,其实自己也早就做好“一辈子”的准备。一辈子能前进一步,或者一无所得。
“于医学研究已有千年。这么一想,一个人的一生,也算不得什么了。”小鹿大夫很轻松,“我踩着前人的道路,后来人再踩着我的道路,一直下去。”
李在德感动:“小鹿大夫让人敬佩。”
小鹿大夫郑重:“只求上有益于君,下有益于民,自己无愧于心,而已。”
李在德遇到知音,异常激动:“我也如此,一定要做出最好的火铳。实不相瞒,我做火铳也遇到诸多问题,曾经炸膛重伤摄政王殿下的手,实在是……”
小鹿大夫瞬间瞪大眼睛,一指李在德:“原来……是你啊!”
冼至静一路追来,老远看见李在德,大声道:“李巡检!你叫我好找!”
李在德一转脸看见冼至静,一把抹掉脸上的“瞠目结舌”,表情还是有点呆滞:“你……找我干嘛……”
冼至静道:“辽东驿从大连卫往登莱送船的图纸,夹了您一封信!”
李在德腿一软,小鹿大夫生生扶住他。他急切:“信呢?”
冼至静从怀里拿出来:“辽东谁给您写信?”
李在德哆嗦着拆开信封,那人的笔记,龙飞凤舞得意洋洋,还是那个枪挑云霞风流天成少年将军。
“都挺好。”
第86章
曾芝龙到天津,港口驿站官员该做什么做什么,司谦跑来回禀锦衣卫在船上安排的人传来的消息。
王修一探身,看窗外李奉恕穿着短打伺候地,非常严肃地用手指捏土块判断是否够松软。司谦轻声汇报:“曾芝龙说上船就上船,一路上没闹什么幺蛾子,非常安静。他还带了一个儿子。”
王修转过脸,一挑眉:“哟,知道带个质子,不简单。一路上海面很安静么?”
司谦点头:“四平八稳。”
“过舟山都没看见什么船?”
“没有。”
王修冷笑:“这才可怕。”
窗外李奉恕直起腰,表情不太好。今年春光来得迟,葱苗都怯怯的。李奉恕胸中堵着一口气,对着葱苗发呆。葱就这点好,给点阳光就灿烂,一片地里全是勃勃的生气。既不抱怨,也不难过。一冬天在地里没冻死,第二年春天又热火朝天活起来。
李奉恕拍拍手,走进正堂。大奉承端水来,李奉恕净过手,王修拧个热手巾把子递给他。李奉恕擦把脸,一看王修手发红,蹙眉道:“不必非得这么热,看你手烫的。”
王修笑笑:“曾芝龙已经到天津卫,马上就进京了。”
李奉恕灌几口茶,嗯一声。
陈家兄弟有个好处,不藏私。曾芝龙对陈家来说是个威胁。陈家想要海面上的生意,曾芝龙早就在海上称王了。王修问陈家兄弟关于曾芝龙,陈家兄弟答得大气,海面上的力量一直四分五裂,有个人能控制着,比没有好。王修絮絮说着曾芝龙:“还带了一个儿子来。”
李奉恕表情淡淡:“他知道自己这儿子是哪个娘生的么。”
王修一时没多想,嘴比脑子快:“知道,这是他大儿子,生母在长崎。说起来其实也是晏人,只是父辈到倭国做生意就归化倭族,改了个姓叫田崎……”
李奉恕笑一声:“姓也是能改的。”
王修一看要坏,赶紧找补:“只是个做生意的,估计也没想什么大道理……”
李奉恕一直揉太阳穴,眉头一跳一跳。王修道:“是不是晒太久了?”他掏出薄荷油,站在李奉恕身后帮他按穴位。清凉的薄荷气稍稍驱散燥热,李奉恕闭着眼睛,嘴里啧一声。王修轻声道:“我看那葱长得真好,鲜嫩嫩的,太水灵了。很久没吃鲜葱,晚上能不能让我吃一点?”
李奉恕表情见好,松快下来:“还是嫩苗,只给你掐一顿。”
王修保持安静,一会儿李奉恕终于带点笑意:“怎么不说了?什么曾芝龙陈家兄弟的。”
王修清清嗓子:“讲完了。”
李奉恕真的有点头痛,王修冰凉的手指点在太阳穴上,一摁一摁,把他心里那口火给摁熄了。
“知不知道太祖为什么要海禁。”
“打击……倭寇?”
“立国初,白银疯狂流入民间。走私是个好法子,银子用海水一洗,无影无踪。税收收不上,太祖他老人家只能快刀斩乱麻。咱们这个帝国,其实刚立国时,就因为银子差点崩溃。”
王修心里一咯噔,以前倒是没听说过。李奉恕把玩王修的手,搓手心里那条蜈蚣:“不是没想过办法,发行宝钞想把民间银子都收回来。失败了。太祖他老人家如此英明,宝钞应该是个好办法的……到底是哪里出问题呢?”
王修在他身后弯下腰:“都是钱闹的。”
李奉恕笑:“对,都是钱闹的。”
过一会儿,李奉恕倦声道:“你……最近是不是一直研究海防上的事儿,看没看《倭变事略》?”
王修早就开始到处买曾芝龙的消息,看倭寇闹得最凶的时候的书。他轻声回答:“看过。”
“背来听听。”
王修犹豫:“这个……”
“你背。”
王修轻叹,一个字一个字背起来。他声音不高,可惜每个字都是刀蘸血刻骨,背得他自己毛骨悚然。
“……贼皆髡头鸟音,有枪刀弓矢……”
“贼深入内地,杀掠甚惨,数百里内,人皆窜亡,困苦极矣。”
“自是遇人即砍杀,死者无算。”
“吾盐被寇者四,死者约三千七百有奇。”
“入姜家,杀伯侄无人。一侄孩提宿床上,杀之,取血清酒饮之。”
“所掠蚕茧,令妇女在寺缲丝,裸形戏辱之状,惨不可言。“
“凡四旬有三日,杀害数千人,荡民产数万家。”
“二十八日寇省城;犯湖州市,大肆毁掠,东自江口至西兴坝,西自楼下至北新关,一望赭然,杀人无算,城边流血数十里。”
响晴午后,安宁静谧。窗外的风都刮得慢吞吞。小皇帝被太后捉去听经,今天没来。李奉恕靠在王修怀里闭目,王修缓缓背诵,看向正堂的门外。鲁王府修得敞亮,坐在正堂能看得到门外的天。王修的声音温和安定,在李奉恕耳边讲述一字一句皆是血的过往,想着未来。未来如何?
天下皆为王土,海面……绝不例外。
宗政鸢出城跟周烈对练枪法,打得酣畅淋漓。宗政鸢大笑:“都看见我了,一个一个蠢蠢动心思。既然马匪可以,海盗当然也行,你说是吧。”
周烈家世代军官,完全不能理解宗政鸢的心境,只是专心跟他对招拆招。他气力过人,宗政鸢技巧惊人,势均力敌所以打得过瘾。宗政鸢收了笑容,冷声道:“怎么也不看我家满门忠烈,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全都为国尽忠,就剩我一个。曾芝龙也想,先捐两代人。”
周烈看宗政鸢,宗政鸢愤怒:“别分心!”
周烈被宗政鸢逼得连连后退,索性一立枪:“练枪习武不是为了撒火,你要不要冷静一会儿。”
宗政鸢用拇指一抹下巴:“我训练轻兵营,也是提着脑袋的。朝廷当初真查我谋反,我得诛九族,虽然九族只有我一个。我九族都赤胆忠心,就看那些想入非非的做不做得到。谁知道,说不准曾芝龙和他儿子是什么材料呢。”
宁一麟是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中年人。四十来岁,肚子微凸,满脸和气。李奉恕在武英殿召见他,瞧他落落大方,行事进退得当,心里倒有几丝好感。
宁一麟表面上是福建都司断事司断事,正六品。他要真是老老实实一个低级官员,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进紫禁城,所以他不是。李奉恕饶有兴味地听宁一麟介绍福建的风土人情,宁断事无疑是个好说书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胡建味官话把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灵动采撷到北京。
黑白糖,漳州天鹅绒,崇安书纸,德化白瓷。
“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李奉恕微微一笑:“世懋公这一番话,写得孤只愿今生见一见此为何等景象。”
宁一麟道:“福建有摄政王殿下垂青,甚幸至焉。”
“大晏大好河山,从东到西,由北至南,磅礴浩大,风物丰丰,民俗各异。宁卿说,好不好?”
宁一麟答:“华夏神州,天朝上国。”
李奉恕目光很幽远:“这么好的山河大地,所以有人觊觎,盗抢,偷攫,入侵,当如何?”
宁一麟回答得恭恭敬敬:“撮尔小贼,凡犯我国威者,严惩不贷!”
李奉恕笑了:“严惩是应该的,只是用什么严惩?”
宁一麟顿住,李奉恕看见他汗下来了。
沉默一霎,宁一麟道:“殿下,臣知殿下有如此雄心,所以带了个人来求殿下一见。他熟知海上,定能为殿下解说清楚。”
李奉恕道:“既然带来了,孤见一见他。”
宁一麟又犹豫,全无刚才朗朗奏对的风采。
李奉恕皱眉,宁一麟却在心里连连叫苦。福建对契兄契弟见怪不怪,每个人跟他说摄政王至今没婚娶,怕是好南风。每个人跟他形容摄政王,他今天一见摄政王,才知道每个人都形容错了!
全都不是!
宁一麟一进武英殿,脚下就一软。铺天盖地的气势,不用多年混迹黑白道的经验他也能知道,这是一位帝王。年轻,野心勃勃,如狮如虎,殿上之人生杀予夺。他带来的人……到底对不对?
宁一麟强笑道:“殿下,我带来此人,祖上开始一直在海上讨生活,后来侨居倭国,所接触皆红夷生番,肆意妄为,不懂规矩,我怕……”
李奉恕道:“无妨。叫他来,孤好奇了。”
武英殿外,走进一个人。他进殿的一刹那,整个宫室,亮了起来。
——灼灼夭夭。
瘦高的年轻人泰西打扮,窄裤管高腰靴束着两条鹤一样的长腿,走起路来,一步一步,又倨傲又优雅。他顾盼神飞的眼睛放肆地盯着握着帝国权力与荣华的摄政王,赫赫皇家焚魂碎骨的天威翻卷咆哮。
盛年的摄政王身体里蓄着无尽的力量,他感觉到奢华朝服下面漂亮的肌肉线条正在叫嚣。曾芝龙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嗅到摄政王身上熟悉又诱人的人命和冤魂的味道。摄政王是海岸边上的岩石,狂风大浪拍上去,岿然巍巍,无动于衷。
他美得野性眼睛就那么狂妄地盯着高高在上威严冷峻王看,看着看着,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
走着瞧。
“摄政王,我就是海防游击,曾芝龙。我奉命来,跟您讲述海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