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完本——by 金陵十四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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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飞垂着头,注视着谢岚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一起令人闻之惊心的灭门惨案,在这当事人口中倒成了一桩言谈自若的旧闻,听上去沈流飞跟母亲关系亲近,跟父亲关系淡薄,他谈到母亲的时候语调会放缓一些,他管他父亲叫“那个男人”。
他告诉谢岚山,警方的侦查方向一直有错,以为是他表叔杀了人,所以真凶当时没有落网。直到表叔尸首出现,潜逃十七年后的凶手才因为再次犯案而被抓住。
一番简单描述令谢岚山受到的震动依然不小,原先一直想完完整整进入他的生活,此刻闻言他却心疼起来,问:“你一定恨死了那个凶手了吧?”
“倒也没有。”沈流飞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细想一下,还真没有,他淡淡说,“因为对我妈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谢岚山感到讶异:“怎么说?”
沈流飞有了些倦意,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说:“我幼年所有的记忆都是她被那个男人殴打,她几乎就没有不受伤、不青肿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打我,也打我弟弟,有过几次我妈想要离开,可那个男人说他会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死,她只能为了我们苦苦隐忍。她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过得非常压抑,我劝过,甚至恨铁不成钢地骂过,但她心太软了,很容易就再次落入那个男人架设的谎言之中,她总觉得日子可以捱下去,可日子是过的,不是捱的。”
谢岚山再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默默听完这些,也上了床,与沈流飞躬身侧躺,前胸紧贴后背。他环抱着他,把脸埋入他的颈间,旋即轻轻握住他的伤手,与他一同入梦。
沈流飞养伤的头几天,谢岚山又去搏击酒吧,他干过这么些年的缉毒警,有些相熟的线人。他让他们帮他打听拳手阿迅的住处。
阿迅自知闯了祸,躲了这么两三天,见没个警察找上门,又闲得皮痒,约上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吃火锅。
入乡随俗,也吃惯了红油沸汤涮羊肉,自己准备好烧炭的铜锅,又备下蔬菜、羊肉、海鲜各类的食材,地点选在一个偏僻厂区的简易大棚里,人齐活了就开吃。
正是红油滚烫炭火旺,围着小木桌的六个人刚吃上两口,大棚外突然进来一个人。
谢岚山率先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冲一屋目瞪口呆的男人很是有礼有节地笑了笑:“The party is over.”
一听是警察,阿迅明白是来找自己的。又见只有谢岚山一个人,便冲左右使了个眼色,除他外的五个男人就站起来,面露凶相地向着谢岚山围拢过来,显然是想袭警。
似也不怕被这些人群起而攻,谢岚山扫视这些拳手一眼,看着其中半数都不像国人,客客气气地微笑说:“中国有句话,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找阿迅的,各位就别多事了。”
这些个多多少少都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看着凶神恶煞耀武扬威,但到底还是怕警察的,所以以绝对人数优势围住了谢岚山,却只敢踩着猫步似的小心打转,没一个真的动手。
别说五六个拳手他不放在眼里,就是再加一打,眉头也不会多皱一下。谢岚山嫌他们磨蹭,眼睛看定了阿迅,不躲不绕目不旁视,直接就从这群人中间走出去。
这么嚣张可就真是讨打了,阿迅喝了一声“上啊!”一个小个子、棕皮肤的男人就抄起一个板凳,朝谢岚山的脑袋直劈下去——
直到灯光下凳子的阴影泻在肩上,谢岚山才闪身避开,转身就是一脚蹬地横踢,正中对方肋部。被踢着的那人当即瘫软在地,痛嚎起来。
谢岚山低头看了那小个子男人一眼,笑着问在场众人:“还不滚吗?”
一脚制胜,摆明了不是花架子,众人立马作鸟兽散,只剩那个阿迅,被谢岚山堵住了去路。
“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被沈流飞揍得那些内伤还没好透,阿迅看得出自己不是来人的对手,只能用中文认怂道歉,边后退边说,“真的对不起……”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谢岚山挑眉一笑,逼近一步,一脚踹翻了小桌子,滚烫的火锅汤水溅出来,阿迅躲闪不及,一屁股跌在地上。
谢岚山捏了捏拳头,关节咔咔作响,踩过一地油腻腻的蔬菜丸子,又冲对方笑了笑:“你可以还手的。”
“我自首还不行吗,你铐上我,带我回局子吧……”
“那是好警察做的事情,I'm a bad cop.”谢岚山眼神忽地一暗,流露出令人心悸的凶狠之态,他冷冷地说,“他是一个画家,你怎么敢伤了他的手?”
明明看着是个花俏风流的美男子,可动起手来又狠又准,倒像是战力无边的恶鬼修罗,阿迅感到委屈又郁闷,哪有连自首都不让的警察?见人越迫越近,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大棚外逃。
谢岚山追出门去,看见一辆豪车由远及近而来,打着强光大灯,如森森兽口中雪亮的獠牙,晃得他一下睁不开眼。
车停了,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阿迅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男人身边,然后跪地抱住了那个男人的大腿,口口声声喊对方“老大”。
男人一字不发,踹了阿迅一脚,阿迅就奴相十足地滚了。
“阿岚,”这个逆光中站着的男人似是故人来,低沉嗓音含着淡淡笑意,“好久不见。”
车灯灭了,男人在黑暗中往前走,谢岚山则瞿然后退。随着这个男人走近,那片追随他多年的阴影终于磨牙霍霍,将他完整吞食进去。因为极致的恐惧,谢岚山神色一凛,心脏剧烈地紧缩着。
对方甫一开口,他就知道,穆昆来了。
他本该蛮勇地上前擒拿这个毒枭,但穆昆摸出了一把枪,指着他笑了一笑:“中国警察不能随便配枪出门,真是太可惜了。”
谢岚山举起双手,形成“投降”的姿势,不说话,只不受控制地喘着粗气。
“牛郎织女被天河分隔还能一年一见,我们却三年多没见了……”此时穆昆已经走到了灯光下,他举着枪,挑动嘴角,露出一张令谢岚山感到万分惊骇的脸。
这个男人因直升机爆炸毁了容,尽管手术修复不错,但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肉条,一只假眼球还是红色的。
如此一来,这张脸便是既英俊又恐怖,穆昆似乎看出谢岚山所想,指了指自己的义眼,笑着说:“我得留着它,提醒我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提醒我一定要回来找你。”
谢岚山深喘了一口气:“好了,你现在找到我了。”
“我每天都在想,再见到你时该怎么弄死你……”穆昆拿着枪,围着谢岚山转了一圈,边转边打量。然后他走到谢岚山身后,以枪口顶住他的后腰,凑头在他耳边,调情似的吹了一口气,“可真见到你了,我又舍不得了,怎么办?”
一口热气吹得谢岚山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知道对方指着他哭泣讨饶,反倒相当镇定地说:“你最好今天就弄死我,不然下一次见面,就是我抓你归案的时候。”
“弄死你太便宜你了,”穆昆用枪口杵了杵谢岚山的腰窝,又顺着他臀部的曲线往下移,抵在他两峰之间,“还不如弄死你身边那个……姓沈的画家?”
谢岚山额角青筋一跳,脱口而出:“你胆敢再碰他一下,我发誓我会扒了你的皮!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宰了你!”
谢岚山这样的反应本就意料之中,可穆昆突然就感到很没意思,好像杀敌一千自损八万般痛苦难堪,他竟主动换了个话题说:“我已经查到‘门徒’是谁了,你不想知道么?”
像是最饥饿的人对肉拥有天然的渴望,谢岚山强忍着咬了咬牙关,最后还是不禁从牙缝中蹦出一个字:“谁?”
穆昆又附在谢岚山耳边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缉毒火三角’里居然有我的人呢?”
这话隐含之意不是刘明放就是陶军,谢岚山更焦急了:“到底是谁?”
穆昆没有回答,抬起手,用枪托猛砸了一下谢岚山的后脑。
失去意识前,谢岚山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岚,我很想你,你想我么?”
(第四单元-狂花篇 暂完)
第五单元 渔奴篇
第116章 蓝狐(1)
谢岚山刚去金三角的时候,就知道这里不仅毒品泛滥,人口贩卖问题也很严重。
那是金三角最贫穷落后的一个地区,穆昆为了跟关诺钦抢地盘、拼势力,也捎带着十来个亲信,坐着军用越野卡车浩浩荡荡地跑了一趟。那边派来迎接的人带来了鲜花扎成的花环和花束,穆昆哈哈大笑,随手扔了大半,却把其中最娇艳的一束红玫瑰送给了谢岚山。
后来穆昆跟人谈生意,随他而来的手下就在寨子外头随便转悠。到处都是乞讨的人。有些毒贩拿口袋里的烟卷、糖果或者毒品去跟当地的姑娘换一夜春宵,只有谢岚山,他把一枝还未打蔫的红玫瑰交到一个女孩的手中,用并不太标准的缅甸语对她柔声说:
你比你想象的要自由得多。
这些衣衫破旧、饥肠辘辘甚至可能已经沾染上毒瘾的女孩对他送花的行为嗤之以鼻,另一个毒贩拿出一包糖果样的新型毒品,女孩们立刻就将他的玫瑰踩进了脚底的泥里。
“你疯了吧,居然还给妓女送花?”刚找了个当地的姑娘一起溜完冰,回来见所有人都出去狂欢了,就谢岚山独坐在窗前,这个穆昆手下的小头目非常不理解,甚至还想劝他,“穷成这样的人不会懂自尊,不会懂自爱,甚至都不会懂什么是‘美’,你给她一根烟她就肯跟你睡,对牛弹琴都比给妓女送花要好,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花这东西当然是不值钱的,这地方饱经贫困与毒品摧残,早没人有雅兴去莳弄花草,更谈不上欣赏了。
天很闷热,身上出的汗都像油一样黏腻难闻,谢岚山望着窗外这片充满原始气息的土地,一言不发。
“你真当自己是菩萨,是来用爱布施的?”可能是冰毒的效用,这小头目心火熊熊,盯着谢岚山的侧脸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比这当地姑娘都俊俏,突然就像发了疯,扑到了他的身上。
“阿岚……阿岚,你真的很美……”
谢岚山还没来得及反抗,穆昆已经推门而入了。
眼前的画面令刚谈成生意的穆昆怒不可遏,一拔枪,他就爆了那个小头目的头。
穆昆朝满脸鲜血与脑浆的谢岚山递出手掌,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翌日他们就坐上返程的卡车。嫌车内闷热,穆昆没坐车厢里,而是站着卡车后头。谢岚山跟他站在一起,沉默望着渐离渐远的村寨。
“我早怀疑他是关诺钦那里派来的奸细,”谈及那个小头目与关诺钦,穆昆咬牙切齿,“那臭王八算哪门子的毒枭,充其量就是个人贩子。”
谢岚山仍旧没表情,也不说话。一个人常处地狱之中难免会感到绝望,他的神态很纯净,也很悲凉。
“是不是很难想象贫穷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地方没有希望,这些人已经从精神上被摧毁了,关诺钦用毒品控制了他们,男的送去当渔奴,女的就卖去做皮肉生意,可悲的是这些人手脚都没镣铐,却跟牲口一样任人宰割,任何想拯救他们的人都是白费力气……”
车子颠簸前行,谢岚山的眼睛突地一亮,甚至有些激动地扑向了卡车后方,牢牢抓住护栏。
他看见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两个女孩儿,一大一小互相牵着手,年纪小一些的那个手里攥着一枝红玫瑰,因珍视而显得特别小心。她们目送他离开,朝他挥手,朝他灿烂地笑。
胸腔中一股暖热上涌,谢岚山红了眼眶,所有对已有信念的怀疑因风飘散。这是千里赤地上唯一一朵红玫瑰,就像黑暗中一道夺目电光,充满人间至善的希望。
金三角的峥嵘岁月,牺牲的父亲,发疯的母亲,春风得意步步高升的刘焱波,老弱病残俱全的陶军……谢岚山从噩梦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病床边坐着的是陶龙跃,一张阳光黝黑又喜兴的脸,连眉骨边那道大疤都闪闪发亮,像是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
熟人熟面孔,不是鬼门关前的牛头马面,谢岚山不由轻吁一口气。从穆昆手里活下来就不容易了,他掀开盖身上的薄薄一条褥子,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四肢健全与否,发现没缺胳膊断腿儿更是惊喜。
从床上坐起来,谢岚山扶着后脑的痛处转动脖子,问陶龙跃:“我怎么了?”
“你问我?”陶队长一大早赶来医院,还没吃早饭呢,三口解决一个肉馅的大包子,鼓囊着一张嘴说,“一个路人见你倒在路边,就打了120送你入院了。你怎么回事?是被谁袭击了,还是头疼又发作了?”
谢岚山仰后靠在床头,蹙着眉,陷入沉思。前些日子忙着查连环奸杀案,没有把关于穆昆的线索及时上报,如今细细回想一下,好像打从腹部纹了那两个字母的郞俪开始,这个人就阴魂不散地缠在自己周边了。
陶龙跃不知谢岚山一脸深沉地在想什么,想到“人硬不过饭”的至理名言,问他:“饿不饿,要不去医院食堂里给你买点粥来?”
谢岚山闻言倒是有了反应,转过头,目光非常不善意地拢聚在陶龙跃的脸上。
他没办法不去想穆昆的话。“缉毒火三角”里有叛徒,不是陶军就是刘焱波。从感情上讲,他当然更倾向于怀疑刘焱波,但如果是陶军呢?十来年前他盛极而衰,明明都快升职了却忽地撞车断腿,几乎一夕间就葬送了他的公安生涯,肇事者没抓到,现场的交警都说事故起因蹊跷,本是可以避免发生的。把林林总总的旧事归拢起来想一想,又想到那日老刑警朱明武说的话,谢岚山越发不确定,这十来年亦父子亦师生的情谊,到底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