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默说:“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程几还真有件事:今天长康医院锅炉检修,不提供热水,他想回家洗个澡。虽说程女士这边没人陪着也行,但有人在更好。 听到“洗澡”两个字,沈子默的眼神一下子热了:“好的!” 程几仍然不放心:“这是我手机号,随时联系。” “这种小事我做得来。”沈子默笑道,“别忘了我还比你大一岁。” 程几可不这么觉得,沈子默是原小说里被虐身虐心最后居然爱上施虐者的人,忒不可靠。 程几走了。 他从临终关怀医院他匆忙赶到家,第一时间就发现门锁被换了,他约摸知道是谁干的,径直去敲楼下邻居的门。 门后还是那个肥胖的中老年妇女,依旧穿着臃肿俗气的居家棉服,横肉脸上写满了兴师问罪。 程几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开门见山:“阿姨,请你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一定搬走。” 胖妇女说:“小程啊,这个房子是我买来给儿子结婚用的,虽说要重新装修吧,之前也不能胡乱糟蹋对不对?我是一分钱房租都没跟你收啊,你自己要有数,最起码的人情世故你要懂啊!那天来了好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对不对?看上去都凶巴巴的,还吵吵嚷嚷的,你是不是在外面借了高利贷了?是不是惹到黑She会了?我们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很害怕呀!” “两天。”程几说,“第一天整理东西,第二天搬,今天不算,因为过会儿我还得回医院。” 胖妇女将刚换的大门钥匙交给了他:“今天就算一天!明天晚上我就上去打扫卫生,你总不至于要拖过夜吧?” “不会。”程几说。 胖妇女还要多嘴:“跟你妈妈打声招呼啊,我不是说话不算话,非要这个时候赶你们走,大家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我为人怎样她也清楚,实在是没办法!本来就没收你们房租,你不能在房子里闹得叮铃哐啷响啊,过户手续都早办了啊!” “我妈妈深度昏迷没有知觉,听不见说话。”程几说。 “哦。”胖妇女说,“那你把她的东西都带走,什么照片呀衣服呀都不要留下来,等于是留病气留晦气,不吉利的啊,我们几十年邻居了,你不好做这种缺德事哦!” 程几点头,转身正要上楼,那胖女人又喊:“哦对了,你有些东西可以留给我啊,比如旧家电旧家具什么的。我自己是不要的,你妈妈也不是什么讲究人,我晓得她没有好东西的,但我能卖给收旧货的人,总归值个三五百块钱,算抵个房租吧!” 程几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恼怒让他咬肌抽紧,眼睛赤红。 他打开门,再狠狠地摔上,坐到桌旁。 桌子是一张榉木八仙桌,有些年头了,所有的楞角都已经磨成了圆角;身下凳子还是早年间的四角凳,三张有靠背,另一张没有,并不成套。 程几打开客厅灯,目光一一扫过家中的电器和家具:冰箱,彩电,床,柜子,书桌……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修修补补接着再用,但却是干净的,被珍惜的。 木料上每一个缺损都细心地刷上了同色的油漆,破损的瓷砖用玻璃胶认真粘好,窗帘还是新的,上面有粉色和紫色的碎花…… 一滴水落在程几的手背上,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去摸自己的脸。 他只是生气,本不想哭,或许是他生命里的另一个人在哭泣,惋惜这个即将失去的家,以及里面装着的所有生命和回忆,全部的美好和不舍。 他们三个——他,原主,程女士——从某种角度来讲都是死人,死亡意味着无知无觉,一切尽失,所以不该留恋,尽管那值得眷念。 “她帮了忙,要不是她买房子,我们连住院的钱都没有。”他设想另外两个人就站在他面前,轻声说,“不哭了。”
其实多等几天也许还会有别人来买房,也许会多卖几十万真金白银。可惜生活没有也许,程女士手术失败被推进ICU之后,每天的医药费打底要一万五千元,连一天都等不及。 清代蒋世铨写缝穷场景,说独客一人衣襟单薄,露着肘寻到缝穷妇人,妇人手上冻得全是裂口,在雪天屋檐下席地而坐,为其缝衣,身边还有忍饥挨饿的儿女啼哭。 普通人家只需摊到一名重病家人,便家家捉襟见肘如这穷客,如这缝穷妇人,一个靠薄衣过冬,一个等铜子儿买米救急,差一点都会没命。 程几依次走过各个房间,看见东西很多,除了一些细软,大件都带不走,他在心里粗略盘算,觉得至少也需要四五十只纸箱。但眼下更要紧的是找个堆放箱子的地方,他不能把家搬到大街上去。 他已经忘了洗澡的事,坐在床沿上思前想后,到底没脸麻烦郑海平,虽然他知道那人可能动动嘴皮就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他只得求助于沈子默。 “你能来帮我收拾一下东西么?我要搬家了。” 事情比较突然,沈子默问了几句,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程几摊手对他说:“我刚才被房东扫地出门了。” “房东?”沈子默打量周围,“这里原本不是你家?那墙上为什么画着你的身高线,一年年的从两岁到十八岁?” 程几苦笑,说:“是也不是,以前是,现在不是。总之从我妈房间开始收拾吧,一切重东西都舍弃了,只留贴身之物。” “你要搬哪儿去?”沈子默问。 “不知道。” “不知道?”沈子默拔高声音。 “没心理准备,”程几拉开衣柜往里看,“当然也没物质准备,连一只空纸箱子都没有,只能用床单打包袱了。” 沈子默顿了一会儿:“我有办法。” “你?” 沈子默说:“我们学校有一些空置的画室,钥匙都是由一位我很熟悉的校工保管,现在我就去求他借我一间画室堆东西,后面的事再商量!” 程几望着他:“能行?” “能行!”沈子默说。 他说着就到走廊上打电话,程几注视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也许不像原来小说中所写的那么弱,那么毫无主见依附他人。 沈子默很快搞定了校工,回来与程几一起整理。 程几向他道谢,他说:“我也知道东西放在学校不安全,可惜我同样没有家,我妈妈早去世了。” 程几记得这一点,身世凄凉乃是主角标配,老早就化了灰的剧情管理员曾经提到过沈子默是私生子,母亲早逝,人生最大的目标不过是开一间花店。 “只要是为了你,没办法我也得想出办法!”沈子默发誓。 “……”程几问,“为了我?” “你!”沈子默强调。 程几微微后撤,眯起眼睛想:这哥们倒是知恩图报,早知道多救他几回,说不定他还能给我养老。真是病魔无情,人间有爱,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两人忙碌到深夜,期间吃了两顿外卖,一次晚饭,一次夜宵。 沈子默好像很怕程几饿着,吃饭时总是把肉菜往他餐盒里夹,不是鸡腿就是肉排,程几问:“你不吃荤?” “我吃,但是你该多吃点,我觉得你好瘦。”沈子默说。 程几失笑:“你似乎也不比我胖。” “但是我没你忙。”沈子默又扒拉了一粒牛肉丸过来,“另外我比你富裕。” “你富裕?” 沈子默说:“我高中时获过几个奖,当过市优秀学生,大学减免部分学费,还有为数不少的奖学金。我并不是因为缺钱才到水月山庄去,只是为了体验一次从未见过的生活,虽说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但事后想想真的很幸运。” 程几正在埋头吃饭,闻言抬起脑袋,不懂他什么意思。 “不去的话就不能遇见你,所以真的好幸运。”沈子默盯着他看,眼神在温柔里带着热度。 程几差点被饭呛着! 沈子默连忙伸手去拍他的背,嗔怪道:“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程几略微将身体让开,捂着嘴教育他:“好好说话行不行?我要是一纯情妹子,还以为你在跟我表白呐!” 沈子默微笑:“对不起哟~” 程几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问:“这么晚你不回学校,宿管不查房?” “很晚了吗?还好啊,而且我放寒假了。”沈子默笑道,“你休学几个月,居然连寒假这种东西都忘了?” 程几愕然,赶紧继续吃饭。 他当然忘了,警察又没有寒暑假! 而且他隶属于突击队,要么不出事,要出都是大事,平常值一个班七十二小时,吃喝拉撒睡都在队里,越是节假日越不能放松警惕,哪还指望过天冷就回家休息。 沈子默搭话:“对了,你的那些书本笔记该怎么打包?” “不打包。”程几说,“没写字的扔了,写了字的烧掉。” “啊?”沈子默吃惊道,“那么多日记全烧掉?我看你从小学就开始写日记了,一直写到大学,那是很珍贵……” 程几神情一凛,打断:“你看过了?” “没有!”沈子默连忙说,“未经你同意,我怎么会看你日记。” “不要看,把我的日记包括我妈的那些记事本全部装箱,到楼下的垃圾站烧掉。这事儿由我来做,你别管了。”程几说着将吃完的饭盒扔进垃圾袋,往房内走去。 沈子默在他身后说:“你……” “我什么?” 沈子默说:“这些天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回忆你,总觉得你像太阳一样浓烈多情,现在才知道你很决然,你不是太阳,而是夏天里的大风,带着热度呼啸刮过,什么都不想留下。” “……”程几扶着房门框,满额黑线,“好好说话……” “说得不对?”沈子默问。 程几苦闷地叹了一口气! 他身体的原主已经消失,程妈妈也即将往生,他只是不愿意以后有人偷看他们的日记,就这么简单! 日记理应跟随死者而去,否则万一落到别人手里,拿出来嘲笑,死者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他上辈子就忘了烧日记,到现在还遗憾呢,这和太阳、和夏天的风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累了就回学校去吧。”程几说。 别在这儿吟诗作对,破坏老子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沈子默不走,一边干活,一边用眼神始终追随着程几的背影,看着他爬上爬下,翻箱倒柜。第三十六章 程几只花了一天半就从那个家里搬了出来,一样东西都没留给楼下胖婆娘。 胖婆娘说他们母子的家可以卖废品, 既然如此, 他为什么不自己卖呢? 程几就找了张凳子坐在门口,把带不走的旧家电、旧家具、没什么价值的书册、锅碗瓢盆……一拨拨或卖或送给了需要它们的人。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 程几故意弄得声势浩大, 各路收废品捡破烂人士济济一堂,好比基层开大会。 楼下胖婆娘气得脸色铁青, 但也拿他没办法, 谁让那些东西都姓程呢? 她只能对着收旧货的指桑卖槐, 可惜没人买她的帐, 有个不服气的老头还差点儿和她打起来,骂道:“滚滚滚,我做他家的生意, 轮到你在这里放屁?!” 胖婆娘叫道:“我是他房东, 他住了我的房子!你一个捡破烂的, 你算老几啊你敢骂我?!” 老头便一口浓痰朝她脸上啐去:“啊呸!!噢哟哟原来是你啊,你可真是名人了,整个小区都知道有个女的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趁着他妈生病需要钱,半买半骗把房子弄走了, 八十来万的房子只给了四十万!!” “听说为了强买房子,你还花言巧语骗人家妈把房产本拿出来然后扣住了?啧啧啧, 人家一个脑瘤病人本来就不太清醒,你骗她也不怕遭报应啊?” 胖婆娘脸憋成猪肝色,叫道:“放你娘的屁!” 老头喊:“你还不如屁!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在附近做了十几年生意了,你没见过这么麻痹臭不要脸的!!” 程几听到吵架,捧着肚子在楼上大笑不止,对着旁人说:“继续搬啊,别停!你们听到没有,我妈那边缺钱呢!所以斤两上别跟我作假,该给我多少给多少!” 沈子默站在旁边帮忙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