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耿说,“医生,反正我真是他叔叔,我和他爸结拜过,我们是从凰村来的。” 医生信了,据他所知病人是凰村人,而同样来自凰村的玉姐已经出入诊所好几次了。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程几问。 医生迟疑不语,忽然问:“周哥知道你们来吗?” “周哥?谁?” 医生说,那你们等一等周哥,他说好要来的,十分钟前还给我打过电话。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未落,有个人便掀开病房棉门帘进来了,程几抬眼一看便呆住,那人他认识——水月山庄经理兼老鸨儿周志文! 周经理显得比他还吃惊,大叫一声:“我的天!你怎么在这儿?” 程几说我是病人的亲戚啊,你又怎么在这儿? 周经理说:“哎呀呀你们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怎么什么事都让你们赶上了?陈杰是我下属啊,我来看他!” 程几转身问老耿:“你侄子在水月山庄工作啊?” 老耿说:“我也不太清楚,就听说在哪个夜总会当保安。你们认识啊?” “不叫夜总会,叫会所。”周经理说,“听起来矜持点儿。”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谁打他?”程几问。 周经理和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了看老耿,觉得他不是善茬,便说:“程程,咱们出去谈。” 老耿问:“什么事要瞒着我?” 周经理道:“老叔啊,都说关心则乱,我怕直接跟你说你接受不了。程几曾经在我手下打过工,我挺欣赏他,所以我先跟他说,然后再转告你行不行?” 老耿本来想说不行,那两人不等他回答便掀开门帘出去了,他只好在身后喊:“儿子,你也当过保安啊?” 周经理把程几带到外间天井,抛给他一支烟。 程几路上吹了点儿寒风不想抽,周经理说:“抽吧,因为我下来要讲的故事可不好听。” 周经理点完烟后把火借给他,又问:“你妈妈最近好吗?” 程几苦笑:“挺好的,在西郊殡仪馆有一间长包房。” “节哀顺变。”周经理又用烟头指着病房问,“请问你哪来的爸爸?记得当初面试你的时候,你好像就说爸爸早死了。” “干爸爸。”程几说,“‘其实是我打工地方的老板,没儿没女所以认个干儿子来玩,他人看上去有些横,但其实挺善良。” 周经理点头。 程几问:“陈光俊……陈杰到底怎么了?” 周经理说:“就叫他陈光俊吧,你们家里人顺口些。老实告诉你,我不清楚。” “啊?” 周经理说,“我只知道他被人毒打了,我找到时,他还剩一口气,而且……” “而且什么?”程几问。 周经理拧起眉头:“我不太确定,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而且对方想把他活活打死,只是他身体素质比较好,捡了一条命。”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发现他的地方是个破旧仓库,四面钻风。现在是什么天气?零下好几度还下雪,足够冻死人了,而他被剥得精光扔在角落,多亏有人帮他盖了一条破毯子,否则还真冻成血冰棍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程几问:“谁对他有这么大仇恨?” 周经理摇头:“我也觉得奇怪,他真就是水月山庄最普通的那种保安,绝大部分情况下都只在酒吧等外场转悠,连内场包房都不进,一个月加提成不过四千块钱工资。要不是我救了他,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会不会惹到谁了?” “从头说吧,正好你也帮我想想,你脑子好用。”周经理低头磕烟灰,再抬起头时,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无奈。 “那天——就是你来上班的头一天——你中途就失踪了,齐少的人后来到监控室追查了好一阵,所以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事。”程几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些,不太想说。 周经理也不追问,因为他谈话的重点不在这里:“那么你还记得我带你从齐少的388包房出来时,曾经碰见一个酒吧的服务生吗?我当时不让你多管闲事,你还挺生我的气。” “记得。”程几点头,他的一切遭遇都是从这次碰面开始。 周经理又问:“你还记得我和那个酒吧服务生的对话吗?” “记得一点。” 周经理说:“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来的?’他说,‘我是新人,毛哥让我来送酒。’这个毛哥,就是酒吧的经理毛小伟。毛小伟当初是我带他入行的,我待他不薄,但他不是个老实东西,所以近些年我不太理他。” 程几等待他的下文。 “陈光俊昨天晚上正常上班,到了夜间十点十一点客人最多的时候,他巡逻到酒吧附近。毛小伟和他套近乎,把他身边的一名同事支开,然后陈光俊就这么不见了。” “不见了?” 周经理点头:“对,应该是被绑走了。我管着大半个会所的运营,所以根本注意不到哪里少了个小保安。直到我凌晨两点半下了班回家,三点半钟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了,你还记得我带你进入齐少的388包房时,那里面除了齐少还有一个清水面皮、油腔滑调的家伙吗?我喊他吴总。” 程几也记得。那位吴总对他嫌七嫌八,不过说的倒都是真话。 周经理说:“那人是个老油子,平常攀龙附凤,说些奉承话混吃混喝,当然根本不是什么‘总’,这几个月我经常在山庄看见他,却不知道他以什么谋生。我很看不起他,所以发现他居然能进齐少的包房后十分吃惊,大概齐少地位虽高,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吧。陈光俊的事就是他给我报的信,我怀疑给陈光俊盖毯子的也是他。” “他?” 周经理点头:“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要求我只一个人去,我信不过他,原本不想去,但他说是山庄的员工受了重伤,让我去救人,语气很焦急,又说只信得过我。我生怕他说的是真的,毕竟人命关天,于是便去了,就这么把人救回来了。 程几问:“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老吴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带人,实际上那凌晨三四点钟我也喊不到帮手。”周经理说,“地点在郊区的一个废弃仓库,周围黑黢黢一片,要不是老吴给我发了定位,我大概再过一天也找不到。多亏陈光俊命大,竟然等到了我。” 程几说:“这也太古怪了!” 周经理说:“可不是!我找到陈光俊后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但我确定他是我们山庄的员工,当即就把他背上了车。他就剩了一口气,昏迷不醒,我生怕他惹了大祸,不敢带他去医院,就把他送到这个诊所来了。” “后来你联系上这个姓吴的了吗?”程几问。 周经理摇头:“联系不上。所以我就是糊里糊涂地被从床上喊起来,再糊里糊涂地救了一个人,然后你们都看到了。” 程几也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陈光俊的伤固然牵动人心,但对于程几而言那毕竟是个陌生人,既然已经认了干表哥,以后悉心照料其养伤就是。倒是周经理的经历更加离奇,让人担忧他是不是被卷进了什么麻烦事。 周经理自己也这么认为,他压低声音说:“程程,所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周经理说:“人我是救回来了,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我有家庭,胆子小,你能否帮我去找一下酒吧的毛小伟,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好事坏事,都让我有个准备。” 他说完,又急忙追上一句:“你拒绝也行,我也不想拉你下水。毛小伟诡计多端不学好,我估计陈光俊就是被他所害!” 程几睁大眼睛:“周哥,你说什么见外话呢?毛小伟把我表哥打成这样,就算你不提,我也得去讨说法是不是?” 周经理笑了一下,凑近说:“但别让你干爹知道,我感觉他可能克制不住脾气,会把事情闹大。” 只听身后有个声音说:“谈这种小事居然还背着我,也太看不起人了吧?我再不济也坐过十三年牢,你们有超过这个记录的吗?” 程几和周经理一起回头,见老耿立在拐角处,面色如铁。 “……干爹。” “老叔听到了多少?”周经理问。 “听到了有个姓毛的垃圾暗算我侄子。” “那老叔怎么看?” 老耿说:“周经理,你是活菩萨,我替小俊、也替他死去的老爹谢谢你拔刀相助,你功德无量。现在请你老人家再去看看我家小俊。” 周经理和程几对视,跟着老耿回到病房。 病床边站着那个看上去并不专业的医生,正穿着隔离服为病人调节输液器滴速,并且通过对话器提醒:“这个玻璃房是我的小ICU,你们没消毒不能进来,懂了吗?” 周经理介绍道:“这是我同乡,要不是几年前犯了点儿小错,现在还是全宏城三甲医院首屈一指的急救医生,你们尽可以放心。”· 医生说:“放心放心,这一年到头被我治死了的绝不超过十个。” 他想给病人换药,问家属敢不敢看,需不需要回避。 当然不需要,老耿和程几都是狠狠心就能为自己缝针的主儿。 医生便掀开了病人的被子,那的确是伤得不成人形——脑袋、手臂、胸口、腰腹、腿……遍布淤青肿胀破损,能打石膏的地方都打上了,整个人仿佛从高处坠落摔成一滩,又被重新铲起来拼接。 老耿越看越气,泪水在圆睁的虎目里打转,程几也感觉到心头火在蹭蹭往上蹿。 医生说:“没事,也就脾脏破了,能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是因为他见多了。 “脾脏需要切除吗?”程几问。 医生说:“那一道纱布下面就是刀口,脾脏第一时间已经切了,我这儿没条件做手术,跟师兄借了个手术室切的。成年人脾脏破了一般保不住,保脾手术还有可能留后遗症,不如全切。他如果运气好能熬过感染关,人就算活了。” 程几问:“能熬过吗?” 医生说:“按他伤的这个程度,住三甲医院ICU的收费是一天八千,在我这儿一天也得八千,主要是药和仪器贵,此外我和助手还得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看护,所以我还是亏本的。那边ICU都不敢给你保证,我又能说啥?” 程几惊问:“不能保证?” “他有颅脑损伤。”医生说,“很麻烦的,你们也做好心理准备。必要还是得送三甲医院,但我治不好的人,估计全宏城也没几个人能救活。” 医生埋头忙碌,隔离房外的老耿落泪了。 他对周经理说:“我大哥只有这么一个小孩,他向来老实,懂得体恤人。他好好地上着班,又没惹事,怎么就不明不白地被人弄成这样呢?这叫我这个当叔叔的心里怎么想?所以你让程儿去找那个姓毛的,我一千一百个愿意,而且我也要跟着去找狗日的算账,否则咽不下这口气!”
程几靠在墙上,闻言点了点头。 病房里为了消毒装着紫外线灯,此时正在运作,嘶嘶作响,照着他原本就白的脸色有些奇异,却很镇定。 “……”周经理迟疑,“可我不能带两个人去,我不知道毛小伟有没有眼线在盯着我。我只能带程程,因为他在我手下干过,被人碰见了也不会太突兀。” 程几一口答应:“好!” 老耿叫道:“我也要去!” 周经理断然拒绝:“生面孔绝对不行!” “我去,就我一个!”程几连忙说。 他按住老耿:“干爹,咱们要保证有生力量。让我先去,万一今天我也躺着回来了,还得麻烦你帮两个人端屎倒尿呢!” “呸呸呸童言无忌!” “只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