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北崧无论如何也想和程几独处, 即使后者因为疲劳和失血而酣然入睡。 睡着之前程几还迷迷糊糊说:“……我睡了?” 齐北崧点头:“你睡。” “嗯……”程几把脑袋缩进被窝,“别走啊,老齐……你守着我啊……” 齐北崧凑近他的脸问:“你叫我什么?”
“什么……”程几咕哝, “……别贴着……真是小狗变的, 热烘烘的……” 他睡了。 齐北崧重复:“你叫我老齐。”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敢在当着他的面、开玩笑似的喊他“老齐”, 还说他是小狗变的。 “老雷提到过一个‘小程’,那就是你对不对?”齐北崧低声问。 他用目光描摹着程几的轮廓,专注至极, 他要从头到脚记住他的样子,重新镌刻进受过伤的大脑, 细到他每一根绒毛。 和三年前比起来,程几身上多了些伤疤, 肌肉紧致。但他属于偏瘦的类型,怎样都练不出块垒来,只是更精悍。 脸蛋是无可挑剔的,可齐北崧总觉得他隐隐带着点儿愁绪,尤其是闭上眼睛时,他仿佛穿梭于一个个的噩梦中。 齐北崧不知道他刚从R国交战区回来,有轻微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还需要时间恢复,此外他被深爱之人遗忘的现实也对他造成了极大冲击。 齐北崧用指腹轻抚他的眉间,抚平了,又皱起,只好不停地抚着。 齐北崧与之耳语:“我以前应该特别爱你吧?” 是那种含在舌尖,捧在心尖,浓到化不开的爱。 “我是不是欠你很多?” 一定很多…… “可我真是个废物。”他自嘲,“我脑袋里只有些零星的碎片,在见到你之前,我对你的脸都毫无印象。” 急诊观察病房里很闹腾,四五十张床位共处一室,想不闹也难。即使深夜也是人进人出,仪器提示声此起彼伏,程几的病床位于门口附近,但凡有风吹草动都首当其冲。 齐北崧将床四周的布帘拉起,尽量将嘈杂隔绝在外。 程几手指上还连着监测仪器,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心跳血压等基本参数,齐北崧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代表着生命的线条上下跃动,生怕出一丁点儿差池。 他想他和程几之间或许就像那些线条一样崎岖,强烈而狂热地冲至巅峰,匆忙而翻覆地陷入低谷,磨炼、砥砺、分别、遗忘…… 但遗忘好似风,虽然熄灭了火星,却能再度扇起狂焰,愈加燎原。 齐北崧不记得程几,可他毫不怀疑自己的感情,他让其恣意疯长,迅速占满他的全部。 “原谅我。”他在程几的耳畔低语,“我补偿你。” 他扣住程几连接着仪器的手,十指交握,渴望屏幕上跳跃的线条也有来自他的搏动,起起伏伏,铿锵坚定。 他埋首在程几的床头,不肯离开半步。 十二点左右,雷境像个家长似的开始找他,他说在某某医院。 雷境连忙问出了什么事,齐北崧简单讲述事情经过,然后郑重其事:“你说过,我回来就是为了见小程,我找到他了。” “你……还记得他?”雷境狐疑地问。 齐北崧坦诚地说:“不太记得,但没关系。” 他还可以用余生的每一天来记住程几,一颦一笑,一丝一寸,永不再忘。 雷境问:“他生你气吗?” 齐北崧答不上来,程几的表现好像不生气,又好像有那么点儿生气。 “他救过你的命,不剁了你就算客气了。”雷境说。 齐北崧吃了一惊,问怎么救的? “前因后果你问他吧。”雷境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齐北崧问:“我和程几以前关系好吗?” “鸡飞狗跳。”雷境笑道。 “这么夸张?” “是你自己作。” 齐北崧又问:“我从醒来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都不在我面前提他?” 雷境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你欠他的,别问我,问他吧。” 见他打定了主意不说,齐北崧也没法子。 雷境说:“老躺在观察病房不是个事儿,我先给小程联系病房,一会儿去陪你们。” 齐北崧拒绝了:“不用,我一个人足够。” 这种时刻他不想要任何人在场,即使是亲近的哥们儿。 雷境担心他的安全,他笑道:“躺在我边上的可是个特警。” “中弹的特警。”雷境挂了电话,穿衣要走,被郑海平拉住,问怎么了。 雷境详述,郑海平越听越喜,最后听到老雷要去当电灯泡时,他危险地眯起眼,摁着老雷的脑袋进了浴室。 雷境比他高多了,被摁得卑躬屈膝,低头认罪。 齐北崧左等右等也不见雷境过来,反倒松了口气。 不多久,有值班医生来告知他们进病房,程几被从熟睡中摇醒,被齐北崧背上了楼。 病房依旧是单人的。这大医院病房紧张,也不知雷境深更半夜从哪里抢出来一间,反正对他来说是小事了。 程几这下却睡不着了,首先是麻药劲过了,他腿疼;其次他是那种在嘈杂环境下反而睡得香的人;再次齐北崧在他身边,他舍不得睡。 “你……不回去了?”他问。 他在迷迷糊糊时曾要求齐北崧陪他,此时却忘了。 “不回,我守着你。”齐北崧说。 “那你要睡吗?” 齐北崧问:“就一张床,我睡了你睡哪儿?” 程几说:“我睡陪护椅,我感觉那椅子太窄,你都躺不进去。” 齐北崧连忙摆手,没有这么对待病人的。 程几浅笑,拍拍床沿,让出一半地方:“上来吧。” 他铺垫了半天只为这个,他相信只要是齐北崧就不会拒绝。……如果拒绝,就拖丫上来,程小爷来劲的时候没谁能抵挡。 结果齐北崧比他还来劲,两秒之内就在床上躺平了,一点不磨蹭! 程几吃吃地笑了,然后在极近处看着对方,眼睛很亮:“膈应吗?” “膈应什么?” “就像躺在陌生人身边?” “咱俩不是陌生人。” 程几又问:“你觉得这情景咱俩有过吗?” 齐北崧很实诚:“一时想不起来。” 程几看了看病房门,见关得严实,便凑上前在他侧脸轻吻,一触即离,问:“想起来了吗?” “……”齐北崧惊了半晌,摸上面颊,“为什么不亲嘴?” 程几笑,印上他的唇,缓缓分开:“想起来了吗?” “……”齐北崧说,“这么浮于表面,想不起来。” 程几继续,这次霸道多了,唇舌相接时,齐北崧的脊背滚过一道痉挛。 “想起来了吗?” “还是不够深入,不能触及灵魂,”齐北崧有点爽,但依然说,“想不起来。” 程几瞪大了眼,一股执拗冲上脑门,捧着齐北崧的脸惩罚似的吻下去。 他当然不擅长亲吻,就会乱啃,属于有力气没处使。 他咬了半天,猛然放开,问:“想起来了吗?” “……”齐北崧撇嘴,“这种小狗也会啊,哪能想得起来?” “你完蛋了!”程小爷用手腕擦过微肿红润的唇,气息错乱,还撩起衣服露出干练结实的小腹,“我要来真的了!” 他本来想给齐北崧点颜色瞧瞧,结果刚跳起来就碰到了伤口,闷声栽回了枕头上。 齐北崧那低沉的笑声在病房里回荡,最后停留在程几耳畔:“技术这么差,就别惦记着玩儿我了!” 程几双手捧着伤处,龇牙咧嘴痛得满眼泪花,他转过湿漉漉的眼,刚和齐北崧视线相接,对方就迅疾地扑上来。 那动作强硬而凶狠,像是火苗引燃了爆炸,所有一切在他面前震裂与熔化,与之合为一体,模糊了边界,直到化作灰烬。 程几不知不觉绷紧了脖子和脚尖,他的腿好痛,但这痛只让他兴奋,齐北崧箍紧了手臂,额角直跳,用力擦过他没有纱布缠绕的皮肤,那些原本已经不会有感觉的旧疤。 程几反抗似的亲着,脑子里一片浑噩,眼前一片昏黑,血腥和甘美在他的舌上翻滚,他快要因为缺氧晕过去了,可仍旧不肯离开半寸,他宁愿现在死去! 他等了三年…… 三年在寻常人看来或许不长,但如果你真的在战场里滚过,在病床上躺过,那么三年就是无穷无尽! 心脏在胸膛里激跳,仪器在发出刺耳的蜂鸣,程几一把拽开食指上的连接线,双手抚上齐北崧块垒分明的背,肌肉的热量烫得他血液沸腾! 这具健壮的、坚实的、近乎完美的身体充实着他的怀抱,可他知道对方是多艰难才恢复成这样。 一场开胸大手术,整整九个月的昏迷,加起来一年零三个月的卧床,即使有完备的理疗手段也足够让任何人形销骨立,可齐北崧还是站起来了,他没服输! 他的男人那么倔,从来就不会服输! 程几用力地将对方压近自己,蹭他磨他,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渗落,齐北崧察觉到了,停下,近在咫尺地看着。 “……”程几喘息,问,“干嘛停?” 齐北崧凶兽一般剥扯着他的衬衣:“咱俩以前睡过吗?” “睡过。”程几说。 “怎么样?”齐北崧问。 程几敞着,脸上满是泪痕,嘴角却展开了笑:“你差点没把老子弄死。” “你老婆是谁?”齐北崧逼问。 “你。” “我他妈就知道!”齐北崧俯视着程几,眼神又浓又烈,热汗从鬓边滴落,“还想睡吗?” 程几的手指划过锁骨,按在中间的那个xing感的窝里:“弄死我。” 齐北崧俯身堵上他的嘴,手急切地往下探去,就在这时病房门哗啦一声开了,夜班护士闯进来问:“刚才仪器报警了对不对?” “……” “……” “……” 程几说:“对……对不起……” 护士捂着脸跑了。 “……”齐北崧问,“这情景也有过吗?” “类似的……有过。” “当时怎么处理的?”齐北崧问。 那次闯进来的是陈川,齐北崧则落荒而逃。 程几勾着他的脖子,略微起身,在他耳边说:“继续了。” 喉结上落下温热的吻,程几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R国那片星空。 战乱国家,万业凋敝,当战斗止歇时,夜晚仍旧安宁,晚风依旧温柔,而星空仍旧璀璨。 他无数次像个孩子似的对着星空许愿,希望齐北崧醒来,希望他早日康复,希望元凶落网,自己能早日回家……他也设想过无数次的诀别,以及无数次的重逢,可从来没想过齐北崧会不记得他。 人生多奇特,它让你同时体验诀别和重逢,生怕你得到太多,又怕你失去希望。 “想什么呢?”齐北崧的嘴重新贴上他的唇。 程几乱了呼吸:“等我出院,带你去海边看星星好不好?” “好。”齐北崧忍不住去舔他湿润浓密的睫毛,恨不得用整个身体、全部灵魂来取悦他。 忽然又停住,程几星眸微睁问:“嗯?” 齐北崧一下子拍亮了房内大灯,看了一眼后惊问:“你不痛啊?!我说怎么摸到湿的了,你伤口崩线了!” 程几也望向透出纱布的殷红血色,笑道:“好痛啊!” “傻瓜!”齐北崧心疼死了,跳下床说,“我去喊护士,你呆着别动!” “你痛怎么不说呢??” 程几缓缓张开手,开始整理凌乱的衣衫,以免又吓着医护人员。 “因为我躁得慌,比痛还难捱。” “……” 齐北崧扑过来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说:“我也躁,往后有你捱的!” 接着骤然起身,拉开房门向护士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