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多年前,林侗的母亲抛下丈夫和儿子去了隔壁市改嫁。 但在这种关头,即便刻薄疯癫如林奶奶,在得知那个她嘴里诅咒了半辈子的‘破鞋’要死了也是头一次讲不出诅咒的话。 因为谁都知道,死亡这种事,活着这种事,真的一辈子只有一次。 谁生下来都都有亲人儿女,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即便是疯子,其实也狠不下那份心肠。 “……声声,你可能觉得我这么想很坏,我自己都觉得我坏,但我妈当初把我扔了,我是真的恨她,恨透了她这个坏女人……” “……” “我想过她老了没人照顾,我那个后爹以后也不要她,她变成没人要的老太太回来哭着求着我这个儿子赡养她的那天,还想过我到时候要不给她钱,让她流落街头像我们一家这么倒霉可怜的一天……” “……” “我真的……恨过她,也怪过她,到现在都恨,都怪,觉得她不是好妈妈,但我也真的……不希望她死……不是因为我对她还有什么不舍得,就是因为她救了人,让她以一个好人的身份死掉我不忍心,就像我奶奶说的那样,好人怎么应该死呢,祸害才应该死呢,即便,她是个坏妈妈,是个坏女人,只要她是个好人,她就不该死……” 这尚且还是小梁声第一次从林侗的口中得知他对自己母亲的看法。 可这明明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抛弃自己的生母全无保留的恨,但是此刻听来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心酸和无奈感。 而隔日,就在小梁声都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林奶奶一家竟托人将先前原本得来不易的十袋板蓝根,另还有三百块钱给了那女人现在的丈夫,又让他就这样走了。 林奶奶和林爸爸到最后也没有要那个男人的买药钱。 而这三百块,按照平日里林奶奶一家的生活情况,该是老太太和瘫痪的林爸爸在罐头厂帮忙两个月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 但这一次,疯了一辈子的林奶奶拿的很干脆,也很沉默。 还头一次像一个正常老太太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门口的老炉子说了这么一番话。 “哪个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该一辈子守着一个瘫痪……走吧……都走吧,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们老林家再也不欠谁的了……” 这一番话像是轻飘飘的,把过往的林家关于这一场爱与恨的纠葛全部一笔勾销了。 骂了半辈子儿媳妇的林奶奶从那天之后再没有骂过一句,反而是跟着老巷子的周边其他人静静地等候着这场疾病的真正过去了。 此后的数日,‘非典’在电视上集中出现报道的新闻越来越密集。 全国上下,无人不知‘SARS’,就连这个时期的牙牙学语的孩子心中怕是都留下了关于这场疾病潮和这个时代最惨痛的记忆。 小梁声的学校和外边单位不少依旧在停课中。 班主任万老师好几次有打电话过来,还特意关心了一下他寒假在家的自习情况。 得知他这段日子里一点没落下功课,万老师语气明显挺欣慰的。 还在电话里叮嘱对他说,让他不要紧张,等‘非典’过去,就会开学,让大家一块回到教室里去好好上课。 对此,小梁声虽然没有明说什么。 但其实在他心里,一直也很期盼着眼前的所有事都早点恢复正常,学校,外面,包括他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的那个人能早点回家。 不过,唯一让他有点放心不下的是。 自打三天前起,他就再没打通过他哥的电话。 放在以前,虽然他哥有时候在忙接不到,也会在事后笑嘻嘻地补一个电话给他,再好好哄一哄他。 可这一次,竟是彻底地打不通了。 小梁声不想在这个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节骨眼麻烦其他人,现在这种疾病爆发的大环境,所有通往省外的高速公路都暂时停止了运行,要去省城找人更是万分危险。 但他真的很担心他哥,也很紧张他在外面过的好不好。 而说来也巧,就在当晚,他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小梁声梦到了一段十五年之后的事。 他梦到了一个人,梦里有一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活的失败窝囊,浑浑噩噩地惨笑着躺在被几个人殴打的血泊中。
他看着那个人那么绝望,那么痛苦。 那么像困兽一样在这糟糕的世上活着,最后还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难受地哭了。 【哟,这不是梁哥吗?还出庭作证?何必呢?那小婊子不过是哥几个玩烂的破鞋……您这是准备英雄救美了吗?】 【呵,老子就爱多管闲事,你们这些狗杂种管得着吗……】 【你这孙子再说一遍!】 就是这个梦,让懵懵懂懂的小梁声第二天早上醒过来都觉得不安稳。 于是乎左思右想之后,隔日还是个孩子的他便干脆壮着胆子自己用家里的座机按照记忆里的印象,给G省疾控中心那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电话。 ——之所以小梁声会知道G省疾控中心的电话。 其实还要归功于他这段时间一直有留意外头那段全国性的广播。 从‘非典’爆发的最初开始,每天早上他就都有留意疾控中心的人数增长,他听到广播里说市民可通过热线电话将周边情况及时反馈。 【按9转2再转人工台,G省,市中心,二级传染科。】 他通过自己有限的,作为孩子的知识和见闻记住了在这场灾难面前的所有大人们都未知能记住细节,并通过自己的办法竭尽所能地寻找着已经失踪半个月的梁生的下落。 而当对方那位工作人员热线亲自接起这个电话时,这年还只有十四岁的小梁声即便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却还是悄悄地因为内心的焦虑紧张带上了哭腔。 “喂,您好?这里是G省疾控中心,请问您有什么事?” “阿姨,您,您好,我想……我想查询一下,G省市中心有几家设有二级传染病房的医院呢……” “啊,小朋友?请问你查询这个是有什么原因呢?” “……因为,我想找我哥哥……我想知道我哥哥现在人在哪里……” “额,我这边是可以帮你查询,但你哥哥的名字和身份证号你记得吗?” “我,我记得……” “……” “他,他的身份证号是320XXXXXXXXXXXX……他叫梁生,新生的生……” 2003年3月2日。 就是这一通救命的电话,唤醒了原本已经在隔离病房肺部水肿一夜,也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的梁生。 彼时,他已经快十个小时没有睡着了。 这两天,被关在病房里哪儿也去不了的他开始疯狂地想念家,想念还在家乡的亲人,朋友们。 但是这个节骨眼,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打电话回去,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用处。 上辈子他在Y市出生,后来闯荡江湖都是在G省,没想到这辈子兜兜转转竟也回到了这块地方,等候着命运的拷问。 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小梁声亲口说出并解释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更害怕作为至亲死亡这件事,对于一个此时没长大的孩子来说会不会过于残忍。 所以梁生干脆像个全天下最不负责的人那样逃避了起来,并暂时切断了和Y市那边所有有可能的联系。 “哥……哥……呜呜……” 这几天的梦里,他老梦到自己声声。 可醒过来,眼前却又什么看不到。 此刻,头顶的灯,惨白的墙,旁边的点滴和呼吸机一点点摧毁着梁生曾经坚定的求生意志。 他开始自我怀疑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走出这间疾病隔离病房。 他也开始认真地想自己这次是不是真的会死。 身体里的病毒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大脑,思想,让他从一个硬骨头变得开始软弱,胆怯。 梁生开始疯狂地害怕着死,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死。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预兆的,他冷不丁看到走廊上有个带着大口罩的护士有点匆忙地跑进来。 起初梁生以为她是来给自己换药的,但这位这段日子一直坚守在传染病科的护士在进来后,却只是情绪怪,红着眼圈擦擦眼睛后才开始地对梁生说, “23号床,你来感染室接一下电话,有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 “对,你弟弟,还有你的家人,梁生,你家里人从Y市打电话给你了。” “……” 后来再想起那一刻,梁生都觉得护士亲口告诉他Y市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当里三层外三层穿着防护服他被护士推着从感染室递过那通电话,又亲耳听到曹老哥和金萍责怪和忍不住啜泣的声音时,这头的他还是一下子就清醒了。 因为电话的那头,就是家人传来的声音,也只有家人,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这个人,你真是糊涂了呜呜……怎么能和你大哥一个样!这种事都不打电话回家说……阿生……要不是声声找到医院的电话,我们又通过瞿先生还有小江秘书和毛助理那里联系到医院,我们真的错过了……你这是想做什么啊……” “……” “阿生,咱们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就,就是咱们这回真重头再来了,咱们还年轻,咱们还有家在,累死累活,刮风下雨,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块,咱们能度过难关的,我们相信你……” “……”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病房里现在能送东西去吗?我们已经在家里收拾东西了,也和那边的医生说好了,换洗衣服,吃的喝的都带够了,明天早上就过去,一块陪你把病看好,阿生,你听见了吗……” 明明就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每家每户都常见的体己话。 但毫不夸张的说,梁生坚强了半辈子,从没有对什么人软下来的心肠都一下子酸胀了。 他一言不发的埋着头,发着抖,生怕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在家人们的面前突然丢人现眼地大哭起来。 可下一秒,当听到那个对而他而言熟悉的,属于世界上另一个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梁生还是一下子没绷住,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 “哥……” 这是声声的声音。 梁生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也不可能会听错。 可此刻面对着这个对自己而言世界上最宝贵,最珍惜的人。 他话到嘴边,却一句像样的,像个大哥一般顶天立地的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哆嗦着,发抖着,像个世界上最软弱的懦夫一般弯下腰缓缓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声声,我……不想死……哥,真的不想死……” “……哥,呜……哥……” “声声……声声……” “哥……” 就是这一句话,打开了分开数日来两人内心担惊受怕和恐惧的情绪闸口。 两兄弟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小梁声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哭声。 他们都哭的好大声。 像是要把这两个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孤儿要把在这世上的委屈,伤心,难过都一下子发泄出来。 而两人紧紧维系在一起的灵魂和意志仿佛再一次相互融合,再难分开。 ——哥,死真是这世界上可怕的事。 我很害怕,很害怕。 所以,请你以后千万不要死好不好,求你不要死。 ——上一次,是你千里迢迢拯救我的人生。 ——这一次,就由我来留住你的生命。 “……哥……求你一定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相信……我……哥……” “……”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咱们两个……都叫生生……新生的……你忘了吗?” …… 2003年3月3日 金萍,曹茂才带着小梁声从Y市赶到广州中山医院,决心与梁生共度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