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手上的人都是首都直接配备的工程院研究人员。 因为测算问题并不是技术核心,属于测试环节的问题,他们更多地是依赖现代化电脑计算,而实际的人工测算流程却直接忽略了。 而当下见他露出考虑的表情,习惯了说一旦有方案就立即去想办法解决的梁生倒也没有拖拉,单手落在两人之间的食堂桌面上又那手指敲了敲才开口道, “你要是信我,这件事就交给我,舟山附近的运输船厂不多,一个礼拜也能想办法翻了个遍了,误差,数字这些东西再怎么难解决,那都是死的,可人却是活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的脑子想办法算不出来的误差,就是有,也要等咱们真的见识了,放弃了,我才相信。”
第54章 十一 2012年8月11日 舟山 海浪卷起沙滩上的小海螺,也吹散了洒满一整个潮汐的海面。 海滩上远远可见晒着大量的网子,另有一排支起来的架子上挂满了晒干了的墨鱼,黄鱼,还有各类不认识的丰富海货。 这里是舟山群岛。 自古因靠东海和黄海,物资丰富,盛产海鱼,海菜,石油,水晶矿,花岗石,以及各类海洋资源而闻名。 但少有人知,这还有个临近海边的小县城,叫做嵊泗县。 当地位于杭州港以东,位居长江口东南,是浙省最东部,舟山群岛最北部的一个海岛县。 人口不算多,总共加起来也就百十来户,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不是在市里的海产品加工厂工作,就是私人经营些水晶手串的小生意。 剩下的那些则大多去了县城里最大生产的船厂,而本地占着靠海的光,这些年渔村的实际经济效益倒是发展的还不错。 每年最炎热的夏季,这里规模最大的嵊泗船厂便会对外暂时关厂至少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船厂工人只生产不出口,一切复杂的流程工序都为了流水线上的那一个个轮船机轮制造的产量更大化。 而听说早在更久远的7,80年代,嵊泗船厂当时的前身。 也曾因为诞生了一款运输轮船上第一代的机动组件而在科研界轰动一时。 这项发明成为了半世纪以来轮船业最大的奇迹,发明人更是因此被当时的领导人和中科院接见过,是实打实地走出过小渔村的奇人。 所以这么多年了,国内不少高校依旧有看在这里过往的盛名,暑假时不时送些学生来考察实习的习惯。 一是这小渔村相比起外头的大都市能起码起到些锻炼身心的作用;二就是这个把月在船厂的历练,或多或少能让这把没出社会的毛头小子在环境艰苦的船厂里学到点东西。 像大前天就听人说,有辆紫色的校车一路从县境立柱山码头至马关的这段海岛环城公路开下来,进了他们村口。 这辆校车自杭州市内开过来,一路送了有两三拨学生去舟山其他大学生实习地点。 中途,车上的人是越来越少,而到达此地前,更是差不多只剩下了零星个把个人影了。 本地人大多都没仔细注意究竟下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但大概也听说了,是首都那边,突然又有什么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来他们当地船厂实习了。 只是,大学生这个词,放在这个大学生早就满地爬的2012年,似乎也有些不值钱了。 大学生会打渔吗?大学生会造船吗?诶?那大学生有什么用? 送到他们这种四面封闭的小地方来,还不是天天要三顿好菜好饭,什么都不会干还得让他们和大爷似的伺候着,最后再大摇大摆地拿个暑期实践成绩回学校凑活交差。 ——这个想法,不得不说并不占少数。 因此想也知道,没什么人会真的去抽空有心情关心这么个‘金贵’却只会吃白饭的大学生,只会当做个热闹看看就算了,而针对船厂突然来外头的学生干暑假实习这事,村里也时不时有些人去打听几句,大致都是这样的。 “大洋,听说你们船厂来了个首都的大学生,怎么着?会不会干活啊?没给吓得哭鼻子然后要回去吧哈哈?” “……” “贵财!诶,贵财!那个大学生!怎么到现在都没见着人!怎么样了!闯没闯祸啊哈哈!老蒋肯定该骂人了吧!” “……” 这些个好奇心浓重的当地人口中的问题。 或多或少也反映了大家嘴上说着不关心,但其实还是想看看热闹的心情。 毕竟现如今,这嵊泗船厂除了本身在造船业快半个世纪的名气,还有个挺出名的,就是他们厂里目前的厂长,蒋新文。 这蒋厂长其人,没别的大的人品方面问题。 就是生来就是个老书呆子,以前听说也考过外面的大学,读过数学博士,可这脾气却没一点读书人的涵养,那是相当之差。 年轻时候,听说他也是个搞过两三天学问的人,后来屈就回嵊泗接任这船厂,娶了本地媳妇。 这么多年没混出个名堂,就开始憋得慌又愤世嫉俗了,老喜欢没事找事地在厂子里瞎琢磨些旁人不懂的‘新技术’,还喜欢乱教训人,冲着员工乱发火。 他老婆上半年就因为受不了他这倒霉脾气和他分居了,又带着儿子女儿举家带口地回温州娘家去了。 剩下咱们蒋厂长一个孤家寡人,也就越发疯魔了。 这回刚进六七月里,就不顾各方面效益问题把厂子干脆对外关了,又开始闭门搞所谓的技术了。 这么个‘龙潭虎穴’,想也知道这愣头青似的大学生进了这瞎老鬼蒋新文的手里,会是怎么番鸡飞狗跳的闹剧。 可这回说来也怪,虽然里里外外都有人打听情况。 但打听来打听去,众人也只知道,这次来船厂暑假实习的貌似是个二十多岁,模样还挺斯文的小伙子。 来了快有三天,没听说有闯祸,也没吵着说要回去。 只听说是个闷葫芦,不怎么爱和人说话。 当时背着个破破旧旧的大包,拎着个暖水瓶就从校车上下来了。 这会儿就和其他人一样住在嵊泗船厂最破最热的厂工宿舍通铺上。 不仅不爱打游戏,更不好吃懒做,每天早起早睡,四五点天没亮就起来一个人锻炼,人都已经在厂里干了两三天的活了呢。 这么个神奇的答案,倒让人有些大跌眼镜了。 都说首都的大学生最是金贵吃不了苦,往往一有点事就要厂子里联系学校回去看病回家,怎么这次倒来了个像是一门心思跑来西天取经来的呢。 这不由得让人思索起来,这打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到底是个何方神圣起来。 而针对这些问题,旁人所不知道的完全封闭的嵊泗船厂内,倒是有另一番不为人知的情景,只是这发言权大概就要落到咱们真正的故事主角身上了。 …… “嗡嗡——” 外头是酷暑的夏季,火辣辣的太阳晒正在厂子园区内的水泥地上。 室内里悬挂着头顶的大电扇在响,巨大的动静扰得人心里烦躁,而这里也正是这家对外生产船运设备的船厂内唯一的一间办公楼。 一眼望去,楼底下唯一没堆放东西的就是要应对上面检查的紧急消防通道,其余的地方,该堆满的全给堆满了。 只是这大热天的,里面却并没有装什么空调,就连唯一算得上有实权的厂长办公室里都没享受到这个待遇。 此时,楼上正传来他们厂长蒋新文大声打电话的声音。 话语间,像是在与人商谈着什么杭州港要来什么大老板过来视察的问题,但他们厂长明显不乐意,还上赶着让人滚蛋,这里暂时不接待外人。 而底下格外闷热的技术员办公室内,两个穿着工作服,面上还罩着个大口罩的工程师正在低头调整设计图。 在他们俩这身后一点的位置,另有个年轻清瘦点,埋头认真做事的身影面前也摆着张偌大的工作台和四五只铅笔。 这身影,自然就是他人口中那位从首都来嵊泗实习的大学生——梁声了。 明明是来做社会实习的梁声为什么此刻会能堂堂正正坐在人工程师的办公室里,显然令人有点疑惑。 但算起来,距离当初离开首都的时间,他确实也已经拎着行李来当地快进行这所谓的‘暑期实习’有一俩个礼拜了。 离开前,他头顶上那口不明不白的‘黑锅’的事也没解决。 他宿舍那三个和他的恩师姚教授师母两口子为了他这事就差没疯了,天天堵人教工处门口又是求情又是讲理,可这事愣是还这么押着没被解决。 可整整一个多礼拜,如果说一开始梁声还只是个比较单纯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没看清楚出这件事的问题所在。 那么到后来,面对那几个所谓的‘外聘老师’一次次上赶着要把他弄得直接退学的名誉诋毁式谈话,他就已经大概明白自己这是真惹上什么人或者事了。 而细究一下这世上除了他的至亲,朋友,到底还有谁能这么了解他。 不仅能准确知晓他的学籍信息和奖学金银行卡的一些琐事,还把他的家庭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便也只有那一个唯一打着‘爱的名义’,短暂和他在一起过的人了。 可也就是这么个他唯一从象牙塔中走出,尝试着回应过感情的对象,硬生生毁掉他心目中关于‘爱情’这个词的所有神圣与美好想象。 不仅因为一件男女之间‘争风吃醋’的小事,背地里闹的这么大一番动静,现在居然还上赶着帮着另外一个人上赶着给他一个教训,毁了他的前途。 【“他今年大三了,还有一年的学业就此荒废肯定是惋惜的,但这种事又是关乎到学校的大事,而这种种证据确凿下,其他的理由也都不好说了,因此梁声同学这边,我们也要严肃追究责任,毕竟咱们是什么样的百年名校,您心里应该清楚,出了这么严重的又性质恶劣的考场事故必然是要给大家一个严肃公正的结果的。”】 【“……”】 【“但看在这么多年,他在竞赛数学上屡屡获奖,为学校赢得了不少荣誉的份上,因此教工处妥善商量之后,决定先保留他的学籍,但延迟毕业,让他去咱们早些年给工程系学生做暑期社会实践的杭州港,舟山下属村镇里的那个瓯江船厂做一年的实习,如果过程中,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么一年后,学历照样给他,荣誉我们还他,您说怎么样?”】 现在想来,这一番可笑又毫无逻辑,还针对性极强的‘宽大处理言论’,都是冲着要让他这个所谓的才子身败名裂的结果来的。 姚教授夫妻多年来专注教学,在院里并无太大实权。 甘院士一直不太喜欢他的死板,在明显这番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和教工处的双重压力面前,就也不会太过深究其中存在的某些疑点,反容易被蒙蔽视线,想着尽可能保全学校的声誉更重要。 至于他自己,年轻气盛,思想单纯,想也知道一旦受了这样平白无故的委屈,具体会多么怨恨这所曾经付出过那么多理想和热忱的学校。 这么一番天衣无缝的算计下来,他就是不被教工处后面的那个人赶走,估计自己也得心灰意冷地直接滚蛋。 可这事要落在别人身上,最终搞不好还真就是这么个结果,落在梁声头上,反倒整出了另一番完全不一样的局面。 最开始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确实发自心底地愤怒过。 打从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作为一个小孩子机缘巧合来到清华参观了那场数学竞赛,在他的心里,这所学校就是他人生实现理想的一个圣地。 可如果说孩童的信念还是纯粹的,那么放到成年人身上,这种来自于基本信仰的打击,才是最可怕的。 以至于那一晚,当年轻人自己一个人承受下所有眼前的挫折,冤屈,不白时,他都是难以反应过来。 那个晚上,贾思凯庄姚雍杰他们都不在宿舍。 手脚冰冷,连带着心底也寒冷一片的梁声一个人望着床板上上一届学生留下的物理公式,望着书桌上的那一座座金色奖杯,久久地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一旦一个真正出身不高的寒门子弟,遭遇这样不明不白的事,只能面临现在这样的局面。 这就是现实吗?亦或是成年人世界的规则? 可这一切,又真的就是只有权势,财富,或是软弱地承受不该有的冤屈,并向他人的权威低头才能因此而解决的吗? 这个二十多年第一次正面涌上心头的人生大命题,令梁声沉默了。 这一晚,在清华园内熟悉的荷塘月色和泰戈尔大诗人的雕像下,他第一次睁着眼睛想到了天亮。 天一亮,他就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个选择不仅事关他个人的前途,学业和命运,弄不好还要牵连一直带着他的姚教授夫妻多年的名誉,这样的结果,本就该是郑重思考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