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这番话说到后面,梁生心里还是不太舒坦。 但显然,他现在心里这火气也不是冲着别人的,就是完全冲着自己的。 毕竟一个人跑去香港又断了联系这事首先是他自己先干出来的,之后那些乌七八糟的找上门也就怪不了其他人。 所以左思右想之后,心里既心烦,又解不开的梁老板还是没把这情绪扩散的很大,而是一边在住院部楼下琢磨着这一个月事情发生后梁声到底是怎么过的,一边和墙上那个安全套机大眼瞪小眼。 而就在这个当口,身后突然有动静了。 他一转身,刚好又看见了一次对面站着的青年身上此刻那身破破旧旧,口袋里还揣着缴费单子的夏季厂工实习服。 见状,顿时心里头给堵得差点没话说了。 十多年前就已经热衷于借着做小买卖,买外贸服装赶时髦的梁老板都已经一把岁数了,竟然还要看人这么糟蹋人还真是有气没处撒,可许久,他还是努力放缓语气来了句。 ——“都忙完了?” 这话,不得不说,问的他自己都觉得肝疼。 偏偏对面那个年轻的倒还挺沉着淡定的,见着他问话也没慌,沉默着点点头,就一本正经上他跟前,两人又这么在住院部楼下站着了。 这让向来没去主动干涉过他人生的梁生顿时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继续说有些事,但这时,倒是身旁的那个自己主动开口了。 “司机都走了,你待会儿晚上怎么回市里去?” “我这两天本来就住嵊泗,除了这儿哪儿都不去,倒是你,来了有一个月了,你这段时间住哪儿?” 看他和自己在这儿试图避开某些问题,到底比他岁数大好多的梁生也压着原本的有些话不主动挑明。 “船厂,集体宿舍,一边实习一边顺道学点别的,暑假社会实践活动,平时就吃大锅饭,大伙人都不错。” 梁声回答。 “那你一直以来最在乎的清华那边呢?” “……” 这个问题问的还挺直接,年轻人听完男人这话又一次没吭声。 他俩其实都清楚,有些事一旦让梁生知道,他就肯定会管,一旦他管了,一切都会变得异常的简单。 可这种简单,如果一开始就是他自己想要的,那他肯定会主动去求助,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莫名掺杂了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 但事实上,梁声一个月前离开学校,又试图用自己目前微薄的力量反抗学校真的是在和他自己的自尊心较劲吗? 那显然不是,从始至终,他的情绪都很平稳。 也因此,尽管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早已功成名就,某种程度比他理性太多的男人。 尽管在之前离开学校前,就已经想过一旦事情被发现了,他们俩之间早晚也会发生这一番对话。 打小就很固执,固执到从来没人能拧的过他,固执到就这样靠着自己这份固执一路考上高中,参加全国赛,甚至上了全国最好学府的青年还是态度诚实地开口道, “现在不准备回去,之后事情了了再回去。” “……” “虽然可能时间上不一定会太快,因为我现在留在这里,其实也有一些另外的打算。” “……” “彭老师以前就和我说,外头的世界要活着得自己想办法,小时候他上课给我发练习册,从来不撕掉后面的答案,他说真的想自己解决问题的人,明知道有答案不会去自己看答案,这是原则问题,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到现在也都没忘。” “……” 这话可把半辈子在教育问题上其实没怎么帮到对方的梁生弄得顿时没声了。 他原本其实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该怎么游说,怎么分析利害得失,进而该怎么通知毛成栋过来,哪怕是连哄带骗也要把这到底没出校门的年轻人给骗回去别耽误时间的说辞。 但话到嘴边,注意到他脸上这双固然年轻,却也冷静透彻,明显很有自己主意的眼睛的梁生又突然有点卡住了。 而长久以来,哪怕是再怎么忙,再怎么东北西跑,说到底最关心也不过是求一个安稳的,能被他人尊重一回的日子。 这种尊重,在他上辈子下贱又浑浑噩噩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堂堂正正给过他。 他人总认为他一个底层的垃圾就该这样过,所以这辈子,梁生才会说,一直以来都在最大限度地向上爬,以寻求他人对梁声这个被赋予两个生命的个体人格上尊重。 而大概是,这大晚上的,忙着救人,意外重逢这一系列的事也牵动了两人之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的一些复杂情绪。 想了想事关他的学业和将来所以没往下说,梁生这个给人当哥当了十年的兀自望着旁边,又捏捏自己的眉骨起了个话头道, “你看见那边墙上那个东西没?” 这话说着,一身衬衫西裤的他也抽出手指着对面墙上那个破旧的一元机。 “你刚刚下来之前我就在想这件事,我在想,一块钱就能兑换一个保险套,看上去价格是不贵,但按在这种地方,后续产生的实际经济作用很大,首都,广州的经济比这儿好,但是这个机器在外头现在根本看不到,时代进步了,可大家多少可能还是有点性羞耻意识,大街上突然看到这样的机器肯定也会躲着,觉得伤风败俗,但说到底,这种不起眼东西背后隐藏着的是好多商机,搞不好能可以投点钱下去。” “……”
“而且就这么个不大的机器,上面也不一定就都空着,可以带上些广告,等最基本的招商流程走完,我就可以一边挣钱一边赚广告费,算是彻彻底底地双赢,所以我不仅想把它弄到首都,广州,我觉得这东西还能在全国每个地方都弄个几百台,等它满大街都是了,自然也没人觉得这是个挺别扭,挺低俗的东西了。” “……” “这么想想,嵊泗这地方不仅你能留下,我这种生意人好像也有其他理由能留在这个地方更长时间了,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你也得让我,或者说其他原本等着看你在这儿活不下去的人看看,你自己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 “其余的,不管咱们俩本质上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亲人,我都不去管你,咱们俩在这儿就各忙各的,等到时间到了,再等一个分晓,你觉得怎么样,梁声同学,同意当哥哥的现在这个办法吗?”第58章 十五(上) 2012年8月31日 嵊泗 梁生和梁声之间的这场距离上次清华一别,已经时隔一个多月的谈话,到底是伴着头顶月光的逐渐黯淡下去结束了。 因为从时间上来说这会儿已经接近凌晨了,接下来首要考虑的还是先回县城里去。 因此方才那一席话,说的堪比人企业老板慷慨激昂给员工开团建会般的梁大老板之后便也没再多废话什么,只一副今天压根没看见任何人的样子,撂下一句自己接下来也留在舟山,就这么先一步上楼了。 “……” 见状,站在住院部楼下,一身破旧实习制服的梁声亲眼看着男人就这么走了也没拦他,自己站在原地默默又消化了会儿两人的谈话内容,这才也一块上了楼。 等拿上缴费单一跑上二楼,刚刚已经快把医院上下都翻了个底朝天的蒋新文立马就虎着脸跑过来了。 梁声作为他目前还蛮看重的半个徒弟,少不了又是被这心不坏的老博士本人一顿数落,连声问他这么大晚上的瞎跑什么。 闻言,梁声也明白对方是免不了在操心他了,所以当下,他也赶紧先把之前的缴费单拿出来认真地说明了情况。 正好这时,急症室的那头,小海洋姐弟俩的爸爸,也就是最初搭载了梁生的那位本地摩的大哥也终于是过来了。 因为两个孩子的事,两口子一见面少不了在人医院的地方一顿吵。 女人忍不住大声责怪着自家男人,在外头挣钱的男人心里一方面自责内疚,另一方面也着急两个孩子,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嗓门大了起来。 一时间,旁边的蒋新文,先前就已经提前上楼来的梁生都赶紧作为成年人上去好心相劝。 虽然看在外人都还在,小孩也都救回来的面子上。 之后没吵几句就被大伙一块劝住的这夫妻俩的气就不得已消下去了,但今晚这事,还是让小海洋的爸爸对在场的几个人好一顿感谢。 这之中,梁声和蒋新文自然是要被义不容辞感激的。 明明是个外地人,却选择仗义出手的梁飞龙老板也被人本地大哥死死拉着手好一顿感谢,还直说改天要摆一桌,请他们所有人都去自家喝酒吃蟹。 应对这种情况,一向得心应手的梁老板本人顶着这两口子动容的眼神,也是赶紧摇摇手表示不用过于客气。 但今晚这件事,无形中也是树立起了他作为一个外乡人挺热心肠的形象,所以一时间,就连方才一直没看见他人的蒋新文都带着丝疑惑地注视了一眼这个陌生人。 而当下也注意到蒋新文看了自己一眼,原本这些天就是在当地等着他回来的梁生也没有因为其他事就耽误杭州港这边的事。
看到走廊上其他人都还在,他就先直截了当上去来了个自我介绍,又一副商场人士惯有的模式就伸出手来,两人先客气地握了个手。 “蒋博士,刚刚路上过来的匆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久闻不如一见,等了两天这次终于是见到您了。” 估计是觉得这回蒋新文肯定也不会再找机会跑了,梁生一上来就先打了个招呼。 “……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 被这么一说,心里泛起嘀咕的蒋新文顿时就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我是‘龙宫计划’的这边的项目参与人,龙江飞腾那边的。” “……” “邓大校的人之前有联系过您,但可能没把我们一定要找您的原因给说清楚,所以我这趟干脆就亲自过来了,正好大伙待会儿要路上一块回去,请问,您现在有兴趣和我聊聊关于那停在杭州港的那辆军用轮的事吗?” “……” 梁生的介绍刻意先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但这番话在冷不丁被逮了个正着的蒋新文自己看来,却是千躲万躲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这帮人给亲自找上门来了。 一时间,呆在温州两三天,死活不敢提前回来的他甚至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给成功地推了而勉强松了口气的心情也是瞬间给沉了下来。 尤其是杭州港,军用轮,这几个怎么听,怎么都是个大坑的词想来要让他继续装聋作哑也不太容易。 再加上龙江飞腾这么个如雷贯耳,一说出来也能直接吓退大多数人的巨额资本的名字。 所以即便当下就想用力地甩开这人的手,这位脾气向来古怪的老博士也没有当众在医院对着其他人里发作,而是先压下心里的慌张,就这么难掩有些情绪和大伙一起开车回县城去了。 “……” 这一切,落在一旁暂时没吭声的梁声眼中,瞬间也明白了有个人明明一天到晚这么忙,为什么又会从香港来了这遥远的舟山来的原因。 ——原来竟还是关于那条神秘的‘龙宫号’,关于那艘所有人仿佛冥冥中都在围绕起展开,他却至今没见过全貌的军用轮船身上的问题。 但以梁声个人这段时间对蒋新文的了解,这位上了岁数的老博士在个人船厂的事情上明显乐意付出的心力更多,对于外界的事,他向来是一万个不乐意买账,更不愿意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家乡以外的地方去。 只是看男人在应对蒋博士的时候明显就是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想来也用不着旁人在这时候随便掺和这件事。 因此,接下来,大半夜几个人一块挤在一辆蒋新文那辆破轿车上回嵊泗的路上。 这今晚到目前为止,其实都在各忙各的两兄弟也没有打破先前在医院时给对方的那场‘规则’。 一副压根不认识的样子就这么坐在车上的一前一后,甚至之后到县城下车的时候,他们俩都没主动在外人面前再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就坐后面吧,前排我和蒋博士来坐。” 这是上车前男人唯一开口带到他的一句话,对此,坐在后车窗边上,眼看着梁大老板在那儿很熟练地装不认识的梁声什么也没说。 他的余光能撇到上车后,对方一路上坐在副驾驶座上,都在用触屏笔对着自己手机上的工作邮箱快速浏览着什么东西。 他的穿着还是那么简单平常,除了细瘦到能看到血管的单边手腕上带着只不算昂贵的表,处处显现出来的成熟气度与其说是多年积攒的财富所带来的,更像是个人阅历的增加所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