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芦菔味涩,与汤中白玉菇味不能合,若去白玉菇,少鲜味,不若想法子把芦菔味去一去,如此方才是上好汤品。” 莫文远看见评语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看见了心灵之友,他自己品尝汤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违和感太浅淡了,调整了好几次都不尽如人意,让周淼他们喝,舌头还没有自己灵敏,他们一致认为牡丹汤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改正,换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便是没有给他们喝过,他都能想象到王蔚喝得稀里哗啦,发出猪似的不雅声响。 他吧唧一口亲了纸条:“吾友甚妙!”他猜测自己的妖怪友人恐怕没走远,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直接感叹出声:“吾友于我,便同子期之于伯牙,可从琴音中闻‘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竟能辨出芦菔与玉菇相融之异状,真乃神人也。” 好好抒发一番情绪过后,他才离开院子,只留下小黑羊害羞地蜷缩在草丛中,不断挪动羊蹄,扒开草皮,留下深深的烙印。 小黑羊:我、我也没有辣么好啦! 说什么俞伯牙钟子期,好害羞哦! …… 打莫文远的徒弟们到了之后,王蔚对食肆的兴趣增上加增,得空便往这里跑。他并非一个人来,后头还跟着沈煜连同其他几名年轻郎君,妄图在牡丹游宴开宴之前一窥机密。 莫文远打趣道:“等到宴会当日才知不是更好?提早知道答案,实在无聊。” “不无聊不无聊,怎会无聊?” “就是要先尝,待开会当日才不会失态。” 沈煜嚷嚷道:“我欲在牡丹会上留下诗篇,述美食之味,我又不是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当然要先喝完之后打腹稿,回家斟酌多日,拿到游花宴上用。” 他此话一出,莫文远还没说什么,倒先引来了其他几人的揶揄,在跟王蔚玩得好的郎君中,只有沈煜薄有才名,先头其他人问他如何作诗,此人都假惺惺道“诗性到了,就作出来了”,便是其他人大骂虚伪,他也不改说辞,谁知今日,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莫文远挨不过几人:“好吧好吧,只给你们吃一盅汤,别的我是没有了。” 嗷嗷待哺的鸭子们道:“就一盅汤?不能再多?” “可别得寸进尺,一盅汤还不够吗?先吃为快。” “行啊,没问题啊,快让我们吃啊!” 各个都像是饿死鬼投胎,口水滴答,伸长脖子不断张望。 也不是他们想要失态,主要院落中弥漫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便是吸鼻子都吸到他们饿,再加上王蔚不是东西,天天在他们耳边上念叨莫小郎君做菜多好多好,初时做得牡丹花菜多让他惊艳,其美味程度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的,搞得他们也好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胃,就想吃好的。 盛汤的容器是游花会提供的,精致小巧,顶部还有盖子,甫一上汤,众人就迫不及待掀开盖子,眼中闪烁着油油绿光。
盖子被掀开,白色烟雾蒸腾,汤的香味随水烟一同扩散,钻入几人鼻孔,他们还没看见全貌就已心旷神怡,俨然成为了香气的俘虏。 粉白相间的“牡丹花”飘在水面上,在小饕餮一语中的点出问题后,莫文远将这些花放在烧开又放凉的水中洗涤,既去了芦菔味,又让花瓣水灵灵的。 勺子舀起汤汁,王蔚看其颜色,眯起眼睛:“色如琥珀,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若在平时,一定有人打趣他,怎么王郎也成才子了,还能吟颂两句,不过现在,谁都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勺子送入口中,汤汁的咸香猛地在口中绽放开,如同怒放的牡丹,张牙舞爪地彰显存在感。 “!!!”沈煜睁大眼睛,什么味道! 他自认吃过不少美食,却根本分辨不出汤是由什么料熬煮出来的,好像有猪肉,好像有鱼,好像有菜蔬,但其中任意一件都无法烹出其味,只有众多食材以特定顺序特定时间先后入锅,才能达成完美的圆融。 一勺接着一勺,汤都要见底了,他们才停下来,王蔚提醒自己:不行!快点吃“牡丹”,惊喜定更多。 他以大意志力操纵手臂,放下勺子,坚定地拿起筷子,捞出牡丹。先以眼细细打量,不是真花,如果是真花在水汽中氤氲,早就蔫了。“花瓣”薄是薄,却透光,也没有丝滑的触感,大约是瓜果雕刻而成。 好精湛的手艺! 放入口中“嘎吱——” 芦菔片薄而脆,也不知莫文远用何种方式腌过,味道远比汤水厚重,晶莹透亮的汤汁挂在花瓣表面,藏在花心中,与花瓣内部透出的酸甜可口的滋味相得益彰。 “嘎吱”“嘎吱”“嘎吱” 郎君们也不管咀嚼芦菔出声优不优雅,一个个都嚼得欢快无比,红白相间的芦菔片与雪白的牙齿互相摩擦,演奏出绝妙的交响曲。 有人含含糊糊道:“沈郎,可有好诗了?” “诗兴大发!” …… 自农历四月中旬起,牡丹陆续开放,洛阳城郊花会一场接着一场,郎君娘子、文人墨客如同潮水般,接连涌来。 前面的花会多是小打小闹,到五月后,重头戏才陆续上演,莫文远负责的这场不算是最贵重的,洛阳城中的达官贵人自不可能选择一介小童,但有了世家子介入撺掇,也是顶贵重的一场。几乎所有的二代都会出席。 二代多了,玩得就嗨了。若是年纪大些,有些碍于面皮,还会装成正人君子,不携女妓,不赏乐曲,年轻人却不同。风流才子身边,必有佳人相伴,这已经成了国际定律。 “这这这这这这这……” 莫文远的三徒弟叫白邵君,年纪不大,尚未加冠,他生性害羞,又胆小,视女郎如洪水猛兽,便是同李三娘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上街后更是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生怕自己见到巧笑嫣然的女子。 遇见寻常姿色都如此,更不要说是看见女妓了,唐朝的女妓有两种,要不然就是长得很好看,要不然就是以才名动天下。后者纵然长得平庸,通身却有股寻常女子没有的气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大概如此。 周淼这些年纪大的都调笑白邵君:“白四,抬头啊!” “不抬头怎么做菜?” “你真孬啊白四!” “也不看看师父,年纪比白四你小多了,还不是能赏美?” 白四还是不敢抬头,眼神躲躲闪闪,说话结结巴巴,语气倒是挺理直气壮的:“师父是佛子下凡,天生就有慧根的,我何德何能,竟与师父相提并论?”他强调自己的理论,“师父能够泰然自若,实属正常,游花会的女郎能比天上的仙女美?” 其余徒弟听他的话,不仅没找到逻辑上的问题,反而肃然起敬。对哦!若师父是佛子,定是看见过天上的仙女,人间的女郎再美都没有天上的美啊! 莫文远要是听见他们的话,肯定要哭笑不得了,还好他没有听见。几人闲聊时,他先去游宴场地晃一圈,看布置是否妥帖,顺便饱眼福。 中国古代审美随朝代更迭,几经变迁。唐代的美女放在现代不一定是大众的好看,却也很有韵味。他看见了大眼睛高鼻梁的波斯女妓,也看见了眉毛浓丽,眼型狭长的古典美人,更有书卷气浓重的气质型美女。 大饱眼福的莫文远满足得叹了一口气:可真是“百花齐放”了! 王蔚也注意到了他欣赏的神情,拍他头道:“小小年纪,已经会看美人了?” 莫文远几步逃离现场,就怕他再拍自己的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里有年长年少之分?” 王蔚身旁的郎君道:“这话说得对,稚子也能观美丑,莫小郎君怎么不能看了?” 有人急切道:“看当然能看,但莫小郎君,你菜可上了?” 莫文远看他们面带垂涎之色,哈哈大笑道:“勿急,马上就来!”第30章 游花会当日, 百名郎君赴宴,又有六十余名女妓伴随左右, 方入园, 同夜间旷野般静谧的花园就热闹起来, 鞋履踩在石子路上的踢踏声,女子的巧笑声, 年轻郎君的侃侃而谈声,同迸溅的油点, 打破园中寂静。 既是花会,诸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牡丹花上,与花农在街边柳巷叫卖的廉价牡丹不同,此会中的花皆为珍品。名妓郑都知也被邀请参与游花会, 她身边跟一弱冠郎君, 面带轻狂之色,很为自己能邀请到郑都知而骄傲。 唐代最顶尖的名妓被称作“都知”,只要“都知”一露面, 甭管其他女妓长相秀美,还是才华卓绝,又或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都得福身,弯下天鹅般洁白柔软的脖颈。 郑都知名为郑婉婉, 她与郎君相伴,走到“一株三色”前。一株三色是今岁牡丹花会上才出现的新品种,也不知是怎么栽种的, 明明是同株花,开出来的三朵颜色各不相同,一朵白花黄蕊的白玉,一朵浅粉色的璎珞宝珠,还有朵深紫色的娇红。 白玉与娇红是原有的名字,璎珞宝珠是前几日初见一株三色的郎君提的,众人听过后都觉得很合适,就以此名叫开了。
“郑都知可有好诗?”郎君的语气很是敬重,女妓能够当上都知,需有两种技能,其一就是作诗。郑婉婉是少见的才女,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诗才比寻常读书人更高,对她来说,眼前所见之景,生活之感悟,皆可入诗。 她沉吟片刻,便示意旁人递上毛笔,她学的是王羲之的字,疏朗大气,单看她的字,绝看不出是男子写的还是女子写的。郑婉婉的诗也是如此,诗句不仅不婉约,还豪放得紧。 花旁放了好几块石板,是主办方特意留下来给才子提笔写诗的,郎君诗兴上来了,往往在石板上或者墙上题字,便是长安城的围墙上,都能见到诗句,有的是抒发情感的,有的是说百姓生活的,有好的,有差的。 郑都知手腕悬空,在石板上留下遒劲的字:“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满蕊攒黄粉,含棱缕绛苏*。” 不是能够流芳百世的名篇,但作为诗句可以称上佳句,郎君们一致称遭“郑都知高才”“好诗好诗”。 郑婉婉什么大事面都见过,郎君们的吹捧尽数收下,她微微一笑不多做评论。 在聊了花之后,气氛愈发地轻松,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吃上。对今日的牡丹宴,众人还是很期待的,以往游花会办得也大,郎君女妓凑在一起吟诗作对喝酒谈天,吃食不过是配角,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回且不说是王蔚沈煜等众多郎君打包票,光是莫文远的年龄身份还有已经在世家中流行过一阵子的胶冻,就已经招致了足够的关注度。 “听闻此次宴会是豆腐童子拾掇的。” “牡丹宴,不知有何种菜色。” “牡丹冻定然是有的。” “我却觉得羊乳冻比牡丹冻味道好些。” “俗俗俗!我偏爱牡丹冻晶莹剔透的好模样,花瓣凝结在冻中,状似琥珀。” 他们讲着讲着,声音就变小了,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吸空气中的香气:“什么味道?好香!”是吃食的香味,不是花的香味。 只见王蔚满面红光从园内走来:“请诸位移步赏光,牡丹宴开宴了。” …… 游宴本就合餐制居多,十张长条方桌摆放在空地上,左右放坐垫蒲团,周围花团锦簇,抬头便可望见小桥流水,无论是景色还是地段,都是最好的。 宴会中先上的是汤品,还未落座,游人们便看见一枚枚精致小巧的盅摆放在桌台上,盅上有盖子,将热气牢牢锁在器皿内,只有几缕香气随风飘荡。 “咕咚——”不知是谁吞咽下了第一口口水。 “咕咚咕咚咕咚”,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此起彼伏,如果只有一两声,说不定还有好事者存闲情逸致,寻找是谁露出了不体面的声音,但声音一多,就无暇寻找了。 王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很得意,其程度超过了带郑都知来的郎君,如果王蔚有尾巴,那一定翘到天上去了:看看看看,这就是我找来的厨子,味道香不香啊? “我们可开宴否?” 王蔚率先落座道:“开吧开吧,诗什么时候都可以作,汤冷了就不好喝了。” “是这个理!” 即使是郑都知,在霸道的香气前也仅矜持了一小会儿,她以全部自制力克制自己不要吼着把盖子掀开,等到周围人都打开后,才姗姗行动,然而掀开盖子,她就被牡丹花的形状震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