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惯了红烧肉,只对其中的茶香味感兴趣,却不知门外有群人已经被红烧肉的爆香味给惊呆了。 “这味也太大了吧?” “如何做的?” “油肯定放了,但若单单放油绝不至于如此香。” “还放了甚?” “酱油,定是酱油。” 红烧之法的名头已经从长安洛阳等地一路传到江南,两京江南都是富庶之地,商户流动性很大,在他们流动的同时还把有关新吃食的讯息一同带走。 胡韦臻是来人中资历最老身份也最好的,他家的酒楼传承已久,若算上短暂的隋朝已经跨越了三个朝代。 在场人中有些嘴上看不起李三娘食肆的吃食,私下却买了酱油偷偷研究,此时心中嘀咕,他们也加了酱油怎么没有这个味儿? “胡伯,您看?” 面向刻薄的老者道:“莫大郎确实有几分本事。” 议论纷纷的空档色香味俱全的菜上桌,茶叶虾仁色泽清淡,虾仁莹白透着点粉,细碎的茶叶碧绿碧绿,白绿相间,很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淡雅韵味。 文人墨客向来爱此调调的菜,更不要说入口茶香浓厚韵味悠长,虾子的鲜味弥漫在口腔中,茶香去了河鲜的腥味,又把香的部分进一步放大—— 胡韦臻的表情已经很严肃了,他把筷子头转向另外一边,红烧肉下埋藏着茶叶,面上撒了葱花。
肉颤颤巍巍,尤其是肥肉的部分,浓稠的汤汁黏在肉皮上,欲滴未滴,胡韦臻仔细端详,心中暗道:此肉过肥。然而莫文远刚才的表现让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选择此肉说不定是对方独具匠心,就不知他如何解决肉之肥腻。 想着想着他将肉块塞入嘴中,胡韦臻的眼睛猛然睁大。 劲道的肉皮,入口即化的肥肉,充满嚼劲的瘦肉,粘稠的酱汁中带有酒的余香,但这些都不是问题。 老年人的胃口没有青年人好,胡韦臻往日常食素,鱼虾都少碰,更不要说是肥豚肉了。 但现在他一块接着一块,手都不停,肉一点都不腻,甚至透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让他吃下去后心旷神怡,得以充分享受肥肉部分软滑的口感,咸香的味道,汤汁盈满口腔让他欲罢不能—— 心中的激荡之情像是火山口中翻滚的岩浆,几欲喷涌而出。 也!太!美!味!了!吧!第59章 “胡伯!胡伯!”胡韦臻沉浸在美食构筑而成的世界中, 肉与茶叶堆积而成的火山还在他的胸膛中喷发,寻常火山喷涌出的是岩浆, 而他胸膛中喷涌出的是茶叶水与肉汁。 忽然他听见有人不断喊自己的名字, 胡韦臻猛地睁开眼睛, 他刚才竟然闭上眼睛沉浸在幻梦中了,真是, 成何体统! 胡韦臻顺顺自己三角形的山羊胡须道:“何事?” 叫他的是另一家店的少东家,论资历是他的子侄辈, 放眼扬州城,几乎找不出比胡韦臻资历更老的厨师了,他人有些小气,手艺却很好, 厨师天赋也强, 活到老学到老,即便是魏文看见他都要点头称“叔”。 少东家吃得满嘴流油,若不是来参加的是试吃会, 一人只能吃小块,他定是点几盘肉大快朵颐,他现在表情略严肃:“胡伯, 太好吃了,怎么办呀。” 胡韦臻想都不想就训斥道:“什么怎么办, 他做得好吃你不会比他做得更好吃吗?这点小事就畏畏缩缩,着实丢脸!” 后辈被他训得脑袋一缩一缩,还敢说话? 胡韦臻被唤醒后环视一周, 看各位食客反应,也看与他同来的厨师与东家们的反应,他回神算快的,其余人还困在美食的幻梦中,皆舒展眉头,咂巴嘴,品味余香,回味无穷,胡韦臻假咳两声,唤醒几人,他们先如梦初醒,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等看见小老头刻薄的嘴脸后,猛然醒来,如临大敌,脸色青青白白变了又变,口嗫嚅而不得语。 莫文远出门时所看见的就是一群脸熟人,还有普通食客,他看见前者也没太惊讶,相反还同辈份最高的胡韦臻点点头,以示尊敬之意。 胡韦臻很受用,他就喜欢其他人尊敬他,也冲莫文远点头回应,他的冗长脸都缩短了似的。 等伙计从其他人那里问得评价时,莫文远跑来同胡韦臻打招呼了,他道:“胡伯。”十里八乡的厨子都尊称他一声伯。 胡韦臻沉声道:“嗯——” “吃得可好?” “吃得……挺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这几乎就是他能给出的最好评价。 “那就好。”莫文远也不问你觉得在江南能开店否,胡韦臻难看又尴尬的脸色已经给了他答案。几番对话后,气势汹汹前来的厨师少东家们灰溜溜地走了,中黑羊看他们的背影发出了“咩咩咩咩咩咩咩”的嘲笑声,还好厨师们听不见,否则会更加狼狈。 秦蔚山自认跟莫文远有点交情了,还专门过来道:“同胡伯说了甚?” “没说什么,就问他吃得可好,胡伯似乎挺满意。” 魏文道:“胡伯的性子不怎么样,菜却做得不错。” 莫文远微笑道:“我却觉得他性格也不是很差。”不过是小气了些,傲气了些,尴尬与否都写在脸上,比起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人,他要率真可爱多了。 秦蔚山上下打量莫文远,不知该说他是心胸宽广还是阅历丰富,常人看见胡韦臻这种全程不给好脸色的人,都不会高兴,尤其莫大郎年轻气盛,放别人家还是半大孩子,定不会喜欢胡老头。 莫文远似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他可会用手段暗算于我?” “怎会?都靠厨艺发家,哪有暗算不暗算之说,况且他以何种手段暗算于你?厨艺是自己的,最多不过在食材上动手脚,呵,我对你不利的可能性都比他大。” 莫文远道:“既如此,他又有何不可爱之处?在我看来胡伯率真,值得一交。” 秦蔚山感叹道:“不愧是佛子。”与人为善,心性宽容,中正和平,还十分早熟,这等道理中年人能参透不假,少年人便能说出此番话,可真稀少。 …… 试吃等事花了莫文远一月有余,六月未至,江南的李三娘食肆就万事俱备,只待开店了,开店当日到场人很多,不仅是魏文、秦蔚山等人,就连胡伯等人都到了,有一两食客很有眼力,进食肆看见坐在矮桌周围的人,倒吸口冷气:“江南的名厨,大半汇聚于此。” 李三娘挺有魄力,江南店比两京的店铺还要大,那两店是逐渐扩张,而这里则是一步到位,短期内不用担心地盘不够。 饭店未至,矮桌已满,江南名厨们承包小半层的座位,其余还有世家郎君,富甲一方的商贾,平头百姓想要进店除了早来别无他法。 秦蔚山同商贾们坐在一道,听那些人询问道:“听闻秦大与莫大郎略有交情,可知此店何吃食味美。” 李三娘食肆每日需要大量鱼鲜订单,在李三娘与秦蔚山切磋好几日后,终于决定由他家长期供应鱼鲜。 秦蔚山听后摸摸下巴道:“依我之见,只要是莫大郎做的菜就难有不味美的。” “呵!评价忒高,与魏郎相比如何?” “伯仲之间。” “我们人多,可多点几道菜吃。” 说完就招呼店小二点菜,李三娘食肆的小二都是受过训练的,眼见商贾们点菜没有重点,似乎欲把所有菜念叨一遍,就主动道:“客官们何不试试春水宴?” “春水宴,那是何物?” “莫大郎取合时宜的菜色组成一道宴,命名为春水宴,共十二道菜,若是第一次来我家吃的,点此宴再合适不过,菜色中既有我店在两京的镇店之宝,也有莫大郎来淮扬后做得新菜。” 商贾们听后都很高兴,有人抚掌道:“这个好,连想点何菜的功夫都省去了,就来春水宴。” 还有人文邹邹道:“为何叫春水宴?” “莫大郎言他春日初至江南,见一江烟水照晴岚,水波粼粼,一碧万顷,春日江水实在是美,他此道菜中又有江南水中特产的河鲜,又有翠绿翠绿充满春意盎然之气的绿菜,便附庸风雅起名春水宴。” “好!” 别说是商贾了,就连他们旁边的一桌读书人听小二介绍后都合声道好,读书人吃饭不仅仅是吃味道,还吃个意趣,吃个文雅,听一江烟水照晴岚,他们脑海中就浮现出春日清晨,烟波遍江的朦胧景色,深感莫文远与其他厨子不同,是个知识渊博善于吟诗作对的风流厨子。 “也给我们来个春水宴。” “这里也要。” …… 春水宴之名越传越远,越传越远,又过俩月,便是两京之人都听说过江南春水宴的名头了,莫小狗坐镇店中,可谓一个头两个大。 “有春水宴不?” “并无。” “为何我听闻江南店已推出此宴将近两月,洛阳怎会没有。” 他苦口婆心道:“北地并非江南,哪有鱼米之乡的鱼鲜多?你若真想吃春水宴,只能行至淮扬,到店里去吃,我们这里的鱼种类不多,也不新鲜。” 食客听后郁闷至极,长安人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而纠结,嘿,真气,长安附近怎么就没有大量河道? 莫小狗忙完后找到赵二娘哭笑不得道:“有婶子与大郎在,江南店果然一炮而红,这几日全是上门询问春水宴为何不出的客官,且别说是他们,便是我都想要尝尝,奈何我们这里没有鱼啊。” 赵二娘倒是看得开:“他们有春水宴,我们有绿豆宴,与其在这抱怨不如看看绿豆种得如何,大郎先前言说此月要回长安,他回来定是要摆弄绿豆的。” “还用你说,我盯地很紧,昨日才从田间回来。” 绿豆的种植时间很多,只需要两个月就能种一波,四月种下绿豆收获之后他们就马不停蹄接着种新一轮绿豆,六月播种,八月就可收获。李三娘是个有眼力的,雇佣的老农不识字,也没有看过农书,然在土里刨食一辈子,论对作物的了解,少有人能比得上他,第二轮种的时候无师自通用上混种法,大麦与绿豆混种,莫小狗昨日去看了,种出来的绿豆又多又好。 “今岁收获的量可还够?” “不知,大郎说大半绿豆要做成粉丝,过了今年肯定要种更多,到时还要去农家子说说,看是否愿意种绿豆的。” “依我看,只要买粉丝的人多了,要绿豆的人也多了,肯定是愿意的。” “哎。” 两人还在说闲话,忽然,酱油铺的伙计跑过来面带惊喜之色,莫小狗看后知道定发生了大事,让他缓缓再说。 “店内刚来了一笔大生意。” “什么大生意?”莫小狗好奇,他们卖酱油讲究的是细水长流,靠买家数量取胜,谁叫一勺酱油只要一文钱,即便是一瓶钱六文,也挣不了多少。 “刚才来人说要定六千贯的酱油。” “多少?”莫小狗傻了,赵二娘也惊呆了。 “你是不是说了六千贯?”赵二娘问道。 “确实是六千贯。”伙计宣布道,“而且是每个月都要六千贯。” …… 莫文远回家前没有同莫小狗他们说,甫一进门就看见兵荒马乱的场景,莫小狗抓着店伙计盘问道:“酱油可够?” “够的够的,酱油耐放,之前又是隔两旬就腌制批大的,每月供应不成问题,但市民买得也多,还得多做。” “多做就多做,先把最近的供应商就行了。” 莫文远的眼睛变成了疑惑的豆豆眼,他和中黑羊对视眼,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按理来说他们铺子的酱油是管够才对,莫小狗怎么担心不够了? “阿兄可出何事?”莫小狗不是他嫡亲的哥哥,然两人从小一块长大,莫文远早就把他当作哥哥看待,两人之间以“阿兄”“大郎”称呼。
“大郎,你回来了?”莫小狗惊讶极了,“羊也回来了?” 中黑羊咩咩咩咩咩打过招呼。 “酱油怎会不够?”莫文远迷惑极了,“不是做了许多?” 莫小狗满面红光,心情极好:“你来得正巧,昨日店中接到大单,言是要买酱油,每月六千贯。”这生意实在是太大了。 莫文远跟慧远和尚呆久了,政治直觉也很灵敏,听见每月六千贯心下已经有了猜测,怕不是官府出面买酱油,向各地驻扎士兵供应的,若真像他想的一样,六千贯只是个开始,以后供应的怕只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