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这两个字,时乐同他说过。 少年忙摇头,迟疑道:“前辈的脸……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照少年叶知行的性格,寻常是不会把这种问题问出口的,可今儿不知怎么了,他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更多更深的了解眼前这个人。 就连叶知行也怔了怔,突然苦笑:“先前做了不可饶恕的事,遭了报应。” 少年没继续往深了问,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给前辈治。” 叶知行口上答应了,心里却想,若哪天你真把我脸治好了,看到我的模样,不得吓死么? 于是,少年每天到藏书阁里翻阅医书典籍,从正经书卷到杂书偏方,经常白日里修行习剑,晚上就到藏书阁或药房里熬通宵,一样样的试一点点改进,叶知行也很配合的每日以药敷脸,只不过熔流留下的痕迹并非寻常药物可治,尽管尝试了上百种方子,叶知行的脸并无一点好转。 叶知行明知无用,却耐心且积极,少年给他什么药,他都毫无顾忌的往脸上抹,面上黏糊糊的,心里难得涌起了一丝甜。 转眼中秋将近,少年不知从何处听得一偏方,说用月迟国新鲜的水仙草熬成汤药日日洗面,过了冬,来年以桃花酿蜜调酒服用,如此三年,即使是熔流烙下的伤痕也可痊愈。 “前辈,有劳你和我去一趟月迟国吧?” 此时叶知行正帮他把调理气机的心法理顺,烛光闪烁,映在他面具上泛起一抹暖光。 “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去便可。”叶知行自然清楚,除非除鬼患或奉师命游历修行,不然浮余山的弟子轻易不能下山的。 少年摇头,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师尊已经允了,让我待到前辈脸伤痊愈为止。” “三年?” “是,师尊已经破例允我,这三年可在山下修行。” 连叶知行都没想到,年少的自己竟能做到这地步,毕竟曾经他是个连犯禁喝口酒都不敢的怂货。 看对方这副温润沉静的模样,叶知行又故意调侃:“若三年后,我这张脸还是这副鬼样子呢?” “那我们就再换法子。” 叶知行笑,笑得眼睛都有些眯了起来:“看来叶道长是横了心要治好我了。” 少年勾起唇角,一双明澈的眸子映着漫天星河,整个人坦荡又温和:“没错。” “三年,三年后你十八了。” 正是叶知行十八岁那年再次到笠州除鬼患,遇到了当年的锦鲤仙时乐,所有的事情就改变了。 “叶道长,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前辈请说。” “三年后,千万别往笠州去了。” 少年眉心轻微拧了拧:“为何?” 叶知行清淡一笑:“以后我再同你说。” “好。” 少年相信叶知行说的任何话,无来由的信任眼前这个人与他亲近,且绝不会害他。 南域一路鲜见修行之人,他们两人走在路上惹了不少关注,毕竟一位是丰神俊朗腰悬长剑的少年道长,一位是寡言少语的面具男子,怎么看都是奇特的组合。 中秋那日,两人抵达月迟国,叶知行行囊都没收拾,就趁着附近的集市没收摊,赶紧买了几块月饼。 “浮余山不过中秋,想必你从没与师兄弟下山偷尝过月饼的滋味吧。” “确实。”少年抿了抿唇,倒像是自己的守规矩显得很刻板无趣。 叶知行看他这副模样,笑了,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十五岁的他还没完全窜个头,只到他鼻梁高。 “以后我每年都带你吃。” 就像当年,时乐逢年过节带着萧执吃月饼尝元宵,从无记挂着叶知行。当时他看在眼里,心中羡慕,却又不敢也不肯言明。 嫉妒的模样太难看了。 月饼是买回来了,还买的最好最贵的,只可惜南域人嗜甜,一块月饼分食下来,两个叶知行牙都要甜掉了。 “月饼都是这味儿……?”少年甜得眉头拧在一起,吃得极慢极慢。 叶知行笑:“怎样,好吃么?” “不错。” 叶知行敛了笑逗他:“说实话,别糊弄我。” 被甜得头皮发麻的少年许久才挤出一句:“有点难吃。” 叶知行的笑意隐藏在面具后:“以后带你吃好吃的,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老实说。” 其实对方不说他也知道,但他就是坏,想听对方说出来。 少年难得没乖巧的点头,撇了撇嘴道:“前辈明明对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清楚得很。” “……”叶知行愣了愣,无言以对。 “前辈你说,是不是?” 叶知行突然一笑,笑得肆无忌惮:“小道长,你是在同我撒娇么?” 少年果然还是年纪小道行浅,脸刷的红了,磕磕巴巴道:“前辈莫要调侃我,我……” “你啊,若是真懂得撒娇,就好了。” 叶知行又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谁知少年的脸却红得更厉害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会把撒娇二字联系到他身上,他也顺应所有人的期待,为人处世内敛周到,情绪极少外露,给所有人一种沉稳可靠之感。 所有苦所有恨所有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只有眼前这个人,让他完完全全放下戒备,露出最真实最放肆的一面。 “前辈,今夜我们去喝酒吧?” 叶知行没料到他突然这么说,却也爽快应下:“好,带上银子走吧。” 这夜,叶知行带着年少的自己,到酒馆买了一坛椰子酒,甘甜清凉,入口似糖水却极易上头,少年第一次饮酒,心里没谱儿多喝了几碗,再回过神儿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叶知行没阻止他,想着现在他喝了个够,尝遍人间烟火,以后再不会被时乐一碗酒一碟虾饺骗跑了。 他将少年背在背上,往新迁的宅子走,夜晚安静,他的脚步声异常明晰,一声声落在月色清明的巷子里。 背上沉甸甸的,他如梦初醒,活了二十多年,只有当下,是真真实实的快活。 尽管事到如今他还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却觉得人生圆满了。 “前辈……你等我……等我长高些……比你高。”醉酒的少年将他埋在他脖子里,热气缠在他耳根上,模模糊糊的说着醉话。 “等你长高做什么?” “让你放心……同我……撒娇。” 叶知行怔了怔,兴许是被他呼吸热气撩拨,耳根火辣辣的。 “为什么想要我同你撒娇?” “你不是……没人可撒么?” 叶知行笑:“那我也不能同你撒啊。” “为什么……” “哪有人同自己撒娇的?” “……” 叶知行等了等,身后的人全无回应,他迎着夜风清淡一笑,这醉鬼,许是睡着了。 等你长大那会儿,说不定我的梦早醒了,那会儿,你估计也寻不到我了。 如此想着,他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落寞。 回到宅子,叶知行为少年擦了把脸脱了鞋袜,掖好被子后打算回自己屋中,少年却迷迷糊糊的扯住他的手,迷蒙着睁开眼缝。 “时前辈。” “我不是时乐。” “那你是谁?” 叶知行将面具摘下,露出狰狞的面孔,他一字一顿郑重道:“我是,叶知行。” 醉鬼面上神情顿了顿,突然笑了:“前辈骗人,那是我。”
“没骗你。” “……” “我就是你。” 空气一瞬间沉了下来,喝醉的少年半睁着一双眼,困惑的看着面目全非的人,叶知行晓得,这家伙醉成这样,明儿肯定断片了,他自己的酒品他最清楚不过。 “害怕了么?” 少年摇头,也笑,笑得醉醺醺的:“我管你是谁,总之,我……” “嗯?” “我想……待在你身边。” 叶知行怔住了,一直绷在他心口的弦砰的一声断了,他看着这个胡言乱语的自己,突然口干舌燥,不知如何是好。 “胡说什么?我脸这么可怕,你也不怕吓着?” 少年摇头:“你若介意,我总会给你治好的。” 叶知行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眼前这个人是他,又不是他,他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红彤彤软绵绵的耳珠子。 “我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醉鬼抓住他的手更用力了,就似怕他立刻走一样。 “你别太依赖我。” 许久,少年嘴唇抿了抿:“前辈打算去哪?” “我……”叶知行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前辈,无论你去哪,我去找你。” “……” “说好了。” 少年勾住叶知行的小指,晃了晃,笑了,叶知行也笑,淡淡的答了声好。 得了这声好,少年终于肯乖乖的睡了过去。 屋中烛影摇曳,叶知行看着少年沉静的睡脸,伸手揉了揉因酒气热烘烘的脸蛋,抽手,十指触及掌心,依旧热烘烘的。 “我若哪天消失了,你别找我,找不到的。” “……”少年睡熟了,自然听不到他的话。 “你记着我,就好了。” 他原本以为余生无望,可自从遇到了年少的自己,两人相处的这点回忆,足够他活下半辈子了。 起码有了点温存有了点盼头。 叶知行想,如果是梦,那就不要醒好了。 “诶,我还是等你长高吧,但愿你能比我高。” 少年在梦里勾了勾唇角:“一言为定。”
如此挥霍了一阵,时乐又往秋觉的医馆投了不少钱,积蓄所剩无几,时乐决定再去摆摆摊挣点快钱。 秋觉说,自归燕楼那次出事后,锦鲤仙的名声更响了,如今怕是已经传到了修仙界,闻言,时乐喜忧参半,毕竟得罪了白三公子,若晚霖城白家当真追究起来,怕是不好蒙混过去。 不过就眼下看,他们的钱是好挣了。 又过了两日,时乐拿上他的小破桌椅要去摆摊诓赏钱,秋觉很自然而然的要跟去帮忙,时乐却笑道:“你忙你医馆的事儿去,让大小姐帮忙就成。” 秋觉微微睁大了眼睛:“可寒公子……他恐怕……” “大小姐,你乐意不?” “坑蒙拐骗的勾当,”少年淡淡答了句,转而又低声道:“去也无所谓。” 时乐啧了啧,在心中暗骂一句死傲娇,面上依旧是笑微微的:“那就有劳大小姐了。” 秋觉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如何插上话,半晌才了然一笑:“寒公子和祁前辈关系真好。” “……” “……” 少年出门前照例简单的装扮了一下,再出厢房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时,俨然一个美若天仙的大家闺秀,饶是已经看过数次的时乐,依旧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大小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他忙摸了摸鼻子:“抱歉,现在还是有点……不习惯。” “可是……寒公子这般惹眼,是不是不太合适?”秋觉说出了自己合理的担忧。 时乐又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指点道:“取点土,把脸弄黄些,最好再点一些麻子。” “……” 时乐憋着笑一本正经:“信我,不然大小姐又该被调戏了。” 少年虽然嫌弃,却也依照时乐的说法做了,可即使他把脸刻意弄黄了,还点了麻子,但轮廓骨子里还是个美人。 “嗯?你这鞋下有跟?”时乐微眯起眼看向差不多有自己高的少年,有些诧异。 少年摇头:“没。” 时乐对眼前高挑的“姑娘”欣然一笑:“恭喜大小姐,长高了。” 顿了顿又调侃:“只不过继续长下去,再扮姑娘就不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