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独清这种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他们或许很难理解,为什么两个本来不熟的农村妇女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熟悉起来,聊得热火朝天。但孟正对此已经习惯了。他自己是比较注重隐私的,和别人聊天时,他不会主动暴露自己的隐私,也无心去探究别人的隐私,但他的妈妈爱聊天,他也不会拦着。 孟妈妈就夸浩浩养得好,又问于菊花在城里一切顺利不。 于菊花喜气洋洋地说:“大姐啊,咱农村里出去的人,别的优点没有,就胜在做事勤快、为人老实,你说是不是?浩浩爸的老板就看上他这点了,今年点了他做工头,管着工地上的大小事情,工资待遇都提上去了,人还没有以前辛苦。苦尽甘来啊苦尽甘来……这要以前,哪想得到能过这样的好日子……” 于菊花的丈夫叫姜有海,姜有海的老板姓邢。 邢老板原本也就只是一个小包工头而已,但这两年接连弄到了几个工程,很是赚了一些钱,也搭上了一些人脉,如今渐渐就做大了。工地上的事,他以前都是亲力亲为的,时不时就会来工地上转转。但现在摊子大了,他每天光是应酬就要花去不少的时间,不可能随时来工地上盯着,就提了姜有海做监工。 姜有海对于邢老板的提拔很是感激,心里藏着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所以,什么欺上瞒下、用劣质材料换好材料、拿回扣等等,这种行为都是不会有的。他就老老实实地记着刑工头说的每句话,力求工地上一切都符合规范。 “那挺好的啊。”孟妈妈说。 “可不是么!”于菊花激动地要拍自己的大腿,“我也是去了城里才知道,一样是当老板的,有些老板好啊,有些老板格外坏。你说我们农村人出去赚点钱容易不?那些坏老板还扣着农民兄弟的工资不给……但邢老板就从来不干这缺德事,那真是一个好老板,老天爷都看在眼里,也难怪他这两年越做越大。” 孟妈妈笑着说:“这话放在你当家人身上不也是一样的吗?你当家人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做事,大老板都看在了眼里,难怪会提拔他做监工呢!” 听了孟妈妈这话,于菊花原本想谦虚一下,但她实在克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于是压低了声音说:“大姐,真不是我自夸啊……我听说,我们那个邢老板有个小舅子,老板娘一直想让亲弟弟来做监工,可老板硬是不同意。你想想,一个是小舅子,是亲戚,一个是浩浩爸,大老板最后还是选择了浩浩爸。要不是浩浩爸果真是个好人品,被大老板看在了眼里,他怎么可能会选了我们呢?”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孟妈妈很是赞同地点着头,“凭良心做人,凭良心做事,肯定不会错的。” 孟正在一旁听了几句,对这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就没有继续听了。 他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蝴蝶效应。 要不是孟正想要去买彩票,浩浩在他妈妈肚子里就流产了,不可能生下来,于菊花和她老公的日子也不可能会越过越好。邢老板还真就选了自己的小舅子当监工。他却不知道,那个妻子口中仅仅是有些爱玩爱闹的小舅子其实早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一个喜欢赌-博的人,等他赌红了眼,什么钱不敢拿呢? 刑工头后来在这个行业查无此人,就是被小舅子连累了。 可现在,刑工头已经彻底知道了小舅子的尿性,绝对不会被小舅子拖后腿。他为人圆滑但又不缺坚持,在他手底下干的农民工不会拿不到工资,他负责的工程也绝对不会存在以次充好的现象……他会在这个行业中一步一步做大。 这会影响很多人、很多事。 蛋糕一共就那么大,邢老板崛起了,那别人吃到嘴里去的蛋糕肯定就少了,Z省内涉及到工程这一块的势力必然会重新洗牌,连带着招标办、质监局、规划建设局中的势力也会发生变动……这一连串反应所带来的变化是惊人的! 但这些事距离孟正的生活太远了,他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发现两辈子的差异。他只是在于菊花说现在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时,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希望每个民工都能遇到像邢老板这样的良心老板。 等到摊子上的客人越来越多,孟妈妈也得招呼客人了,于菊花就不好意思再拉着孟妈妈聊天了。她非要请孟正一家吃饭,但孟正他们要看摊子走不开。 于菊花就说等到正月里一定要带着浩浩去孟正家拜年。 晚上,孟正和沈独清打电话时聊到了于菊花,说:“……浩浩妈非要让浩浩喊我哥哥不可。哎,那孩子长得特别可爱。穿的圆滚滚,像一颗大圆球!” 隔着电话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孟正从来都不知道,当他在电话里夸着袁方和刘剑时,沈独清嘴里说着“那很好啊,他们真棒”的话,心里却是酸溜溜的。沈独清忍不住要在心里叹气,明明是他最先认识孟正的,结果他至今还没去过孟正的老家,倒是任枫、袁方和刘剑一个个全都去过了,还一个个都很讨孟正家里长辈的喜欢。 这种酸溜溜的心情可以谓之是吃醋了。 可心虚的沈独清又不敢把自己吃醋的情绪表达出来。 这会儿听孟正在电话里聊起了浩浩,可算是被沈独清抓住机会了。他开着免提,对沈非浊说:“非浊啊,你孟哥哥又多了一个弟弟,还夸那个弟弟可爱呢。你吃醋不?”快说你吃醋,好让你孟哥哥知道,别老在电话里夸奖别人! 沈非浊骄傲地说:“我不吃醋!”作为一名光荣的小学生,他很大方的!他才不做那种“我的朋友只许有我一个朋友不能再和别的同学玩了”的幼稚事呢! 沈独清:“……” “没关系,就算你吃醋了,孟哥哥也不会说你小气的。”沈独清用温和的语气强势地暗示着自己弟弟,“你认真地回答一次,你吃醋吗?要实话实说。” 沈非浊眨了眨眼睛,迟疑地说:“那……那我稍微吃一点?” 沈独清冲着电话喊:“都听到了吧,非浊吃醋了!” 孟正:“……” 这是沈独清把醋瓶子打翻了,非逼着沈非浊尝一口吧?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友情也是有独占欲的,青春期的孩子尤为如此。孟正自以为明悟了。 孟奶奶去厨房倒水时,听见孟正哄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要不然等夏天天气暖和了,我陪你骑自行车,从市里骑回来,你说好不好?到时候我带你去山上玩。山上有我的秘密基地,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就告诉你一个人……” 孟奶奶抖了抖鸡皮疙瘩。啧,老寡妇真听不得这个! -------------------------------------------------------第七十二章 背着孟正,孟家长辈展开了一场关于孩子早恋问题的小讨论。 孟妈妈笑着说:“我是不相信小正会早恋的。你们没瞧见他教育朵朵时的那个模样……哎呦, 哪个女孩子想不开会看上他啊, 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小正那性子, 正儿八经的, 不像小孩子,倒像是个小老头子。”孟爸爸点头表示赞同,“要是有女孩子给他递情书,你们信不信,他能语重心长地把那女孩子教育一通,告诉人家早恋不可取。哎,我像他这么大时就从不这样!” 从不这样的孟爸爸忍不住双手叉腰, 可把他得意坏了! 孟奶奶瞪了孟爸爸一眼:“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 你赶紧照照镜子去, 我瞧着你才像个糟老头子!让你洗完头后适当用点护发素,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非不, 非说自己没这个习惯。瞧瞧你把自己头发都糟蹋成啥模样了, 哪怕继承了我的好发质, 不会保养也乱糟糟的和稻草似的了, 我都不稀罕说你!” “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孟爸爸小声地复述着孟奶奶的话。 孟妈妈赶紧打圆场说:“妈,我最近学您通头发呢,您有没有觉得我头发好点了?” 话题就这样偏了。 孟奶奶和孟妈妈把孟爸爸赶去喂猪, 然后热火朝天地聊起了头发养护的话题。 长辈们都不觉得孟正会早恋。 但为了以防万一,等孟正早早出发去镇上摆摊后,留守在家的孟奶奶还是给沈独清打了个电话。孟家长辈都知道沈独清的小灵通号码。 孟奶奶偷偷摸摸地问:“小沈啊, 你是个好孩子,奶奶悄悄问你一件事。你老实说,小正在学校里有没有情况?他身边有没有玩得比较好的女孩子?” 沈独清立刻就明白了孟奶奶的意思,忙说:“没、没有的吧……奶奶您为什么要这么问啊?”难道孟正回家后对着家人漏出口风说他有喜欢的女孩子了?他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对女孩子产生了好感?是谁呢?莫非是王佳韵? 那一瞬间,沈独清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很多想法。他震惊极了,震惊中又夹杂着一丝愤怒,愤怒中却又透着些许伤心,伤心中还藏着很多委屈。 “哦,没有啊,我琢磨着也是没有……”孟奶奶语气轻快地说,“昨天晚上,小正是在和你们打电话吧?我起来喝水,听见他在哄你弟弟,说要带你弟弟骑自行车,还要带他去山上找秘密基地……我乍一听,以为小正哄女孩子呢。” 沈独清:“!!!” 一道天雷在沈独清的脑海中炸开了。 不怪孟奶奶误会,她就没觉得沈独清这样一个早熟的孩子需要别人哄。所以,她以为被哄的人肯定是沈独清的弟弟。没想到她大孙子还挺会哄孩子的。 孟奶奶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乐了。 笑声通过电话线灌进了沈独清的耳朵里。 沈独清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半点都笑不出来。他仿佛被一只名为心虚的猛兽盯上了,猛兽的獠牙已经触到了他的脖颈,只要他轻轻一动,尖锐冰冷的牙齿就能在瞬间把他撕裂。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深渊之中。 沈独清用力地握着小灵通,指尖微微发白。他听见自己说:“对啊,非浊昨天闹脾气呢。小孩子嘛,才和孟正分开几天,就想他了。孟正哄了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笑了出来。”亲哥哥毫不犹豫地把一口黑锅甩到了亲弟弟身上。 沈独清的大脑仿佛被一刀切成了两半。一边思维清晰,非常理智地和孟奶奶聊着天;一边思维混乱,乱糟糟地想着孟正,想着过去无数的相处细节。 挂了电话后,沈独清独自静坐了很久。心里一时甜蜜,又一时酸涩。最后不剩甜蜜,只剩酸涩。 他最近时常心虚,却不明白心虚的原因。 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沈独清倒进沙发里,用手背捂住了眼睛。明明身恰少年,却如同迟暮的老者一样苦笑了一声。 有个成语说得好啊,做贼心虚。他是“贼”,所以才会心虚。 沈独清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深深的自我厌弃的情绪。 他知道,如果他心里坦荡,当孟奶奶误以为孟正在哄沈非浊时,他完全可以说明实情。不是只有女朋友和小朋友需要哄,好朋友之间也可以哄来哄去啊。 可是,他心里藏着鬼。 于是,他在一瞬间下意识默认了孟奶奶的话,假装被哄的人其实是他的弟弟。 他不敢被孟奶奶发现真相。 在孟奶奶差点怀疑孟正早恋的情况下,万一被孟奶奶发现被哄的人其实是他,孟奶奶会不会有可能意识到……意识到他对孟正抱有超越友谊的感情?就算长辈们很难想象一个男孩子会暗恋着另一个男孩子,可沈独清依然不敢冒险。 是的,他对孟正抱有超越友谊的感情。 这就是他心虚的原因。 他一直不愿承认,不敢承认,不去承认。可这样的心情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了。 他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孟正的? 准确的时间已经想不起来了,因为每当他潜意识里有了这样的想法时,他都会拼命把这个想法压下去。他是一个无比懦弱的逃兵,还没有上战场就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勇气。他只想逃跑,只想把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彻底封存。 是的,这段感情见不得光。 哪怕他是女孩子,只要他不想彻底失去孟正的友谊,那这段感情就是见不得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