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缠不该多言。” 女子站起身来,一席乌发便落在细窄腰间,在楼里多年间遇着,始终淡淡寒暄招呼,从未有龃龉,也从未回到最初般心无芥蒂,她少有的多话让罗裘暖觉得有些兴致,便也扔下书在一旁案几上,专心听她讲。 “这些日子,中原武林多了些异域人,舒缠也曾遇上一个,想必罗公子也识得,虽说因白城那位的缘故,主人对他亦有几分兴味,难得好奇,我便请他算上一卦,原也未存何心思,但他所言甚为有趣,虽说所言未必适逢所想,罗公子若是有闲时,便不妨也向他问上一句,总算为这一场烦扰之后也留些趣事。” 舒缠说着这些絮语,也觉得自己有些多事了,无所谓那人所言“故人”是谁,她是不该对这些随口之言认真的。 未等罗裘暖回答,女子便穿过门廊离身去了,只留下一股带着紫苏叶的冷麝香。 就如同春日来时的静默,到蓦然离去时因着渐暖的日光与尖锐的虫鸣留下一地生长蓬勃的植物。景清澜自青安赶回时,青阳镇的小客栈的药香还未散去,老三应那位侍女的嘱托,留下一封信笺,景清澜谢过了,料想主仆二人离开地匆忙,应是安稳已久,便有意避了这世事。 素手生白骨,青丝覆白雪。 景清澜对世人口中的傅公子不是未曾有过好奇,虽曾因蛊毒多年前有过接触,哪怕传言纷杂,饶是傅公子绝好的皮相,孤高诡谲亦不是一日之谈。总归曾因多年前欠下的人情,他总不免对苦稚楼的人上心一些。 总归见到好日色,景清澜在这处呆了几日,便觉得这小镇日光偏长,磨了人的性子,加上即便是不爱凑热闹的性子,第一元也打算出门晒上一晒,想到纷乱在眼前,不知何日而至,景清澜便同他一道,权作消遣。 景庄主此行未带什么行李,甚至也没有任何随从,江元慢悠悠走在路边,因着近日睡得多了,此刻便精神得紧,景清澜中途不发一言,一路逛到正午,才找了一家酒楼临窗的雅间坐下。 “景庄主,在下有一事不明。” 正午的日光刺目,江元难得有时间安静与他对坐,景清澜的眉眼原是颇凌厉的,斜飞入鬓的剑眉,一双眼睛不算狭长,亦不如清秀男子那般圆润,总是透彻的样子,从不怯于将锋芒内敛,面无表情时,只觉得沉静,不同于乐微寒的凌厉,带着暗处长大的少年人不曾刻意的冷酷淡漠,他的凌厉,是经年磨砺,安定审慎,有血肉,有朝暮四季。 茶碗里的茶水冒着热气,景清澜未动筷子,江元觉出些饱腹感,犹豫了许久,才总算开口: “景庄主,是否已到过青安了?”
他见过景清澜多年前的模样,当年他早已名满江湖,乌发一半束于脑后,一半散于肩后腰间,在那时他还有对着人温和带笑的样子,只浅浅勾起一点弧度,即便有种鲜少放纵的沉稳意味,总与传闻中不苟言笑的说法有些不同,然而那曾被景庄主偏爱的少年,却终归未曾对此察觉,或是察觉了,却不愿恃宠而骄。 江元便因为这无端的走神,想起些其他人来,幸好景清澜淡淡开口,让他蓦地收拾了心思。 “日落动身。” 而一言未尽,江元侧头往窗外望上一眼,蓦地收紧了瞳孔。 景清澜站起身,手覆在剑柄上。 他抬手去端起一杯茶,杯盏掀起时遮住他眸中闪动。 景清澜已拔剑出鞘。 若是多年以后有人能记得这般场景,定然是要同众人倒上一壶酒,切上一小盘牛肉,才能荡起心中豪情,将那日狭路相逢,绝世剑客惊世一剑说得明白。 青阳镇的时节正渐炙时。 白衣落下时,蝉声碎在街旁,那茶声闲语在杯盏间荡起波纹,还未来得及溅出一点寻常巷弄里不甚清润的茶香,名满江湖的凭栏山庄庄主的剑尖已抵在那人身前,而那人只笑了笑,寒芒如雪,像茶肆外丛生的六月雪,霎时开了满街。 他的剑,亦同景清澜毫厘之距。 他这般容易,只一招,便与景清澜战了平手。 江元只听见耳畔极大的吵嚷声,从那因着惊世一击静可闻针的街道远处传来,轰隆隆,像是一片雨声,夹杂着从唇齿及眉目间挤出的惊诧慌乱。 那人似乎永远都带着这样悠哉的样子,鸦青色玉锦长衫,十六档象牙扇骨咬在口中,扇柄上坠着的极品水种微微晃动着,一双眸子却暗沉沉落下深邃的意味。日光暖和地恰到好处,当江元自茶楼窗边侧目往下望时,那人便微微抬首,把他簇而撞进那泓酝酿了琥珀光华的眸里去。 他收了剑,扇坠摇摇晃晃换在受理,衬得景清澜神色莫名。 “自随州一别,最好不过故人同游。” 男人仰头,一如多日相伴笑意如清风穿堂而过,似乎往日背叛与不告而别都未曾发生,闻十九该是有些藏得极深的执拗骄傲的,鲜少这般,自下而上望着他,因为他抬头微微眯起眼的样子,让江元思绪有些恍惚。
那吵嚷声远去了。 景清澜依旧白衣胜雪,江元回头望时,他墨眸覆了一层雾气,带着极早时未褪的寒露,一片寂静与空茫,仿若只一声虫鸣,便有日光熹微,将那雾气化作冰凉凉的露水,化在那一双黑沉沉的眸中。 数年不见,因这一剑,他终于了悟。 即便景清澜这般骄傲的风骨,这般沉默的驻足不前,总归是他无能为力。 而无论如何,这镇上的日光今日却如此之盛。 作者有话要说: 景清澜顿悟了闻十九的身份。第95章 陌上游人归也未 若闻江湖者,十言九妄。 闻十九带着他的红颜知己。 一席牡丹圆领纱衫的春笺姑娘嘴角微抿,带了些嗔怪的意味,若是寻常,便又忍不住埋怨他的恣意,却最终只弯了弯眉眼,为二人递上缰绳。 “公子莫要玩得忘了时日。” 原本该是名满江湖的美人,江元侧头,猜测身前的闻十九应该是随平常的样子一笑,江元看不到,那比之春水梨花如何,让那无双的美人楞了一瞬,便垂下眸,微微福身。 直至远去了,江元记得她那一瞬的样子,然闻十九骑马在前方已经走远,江元却不知心中思绪如何。 原本侠士俊秀,红楼美人,多少戏本诗词唱了遍,却留不住一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闻十九进了青安城,随手将马放了去,江元与他一路无话,总留不下满腹繁杂,便舍了矜持,先问出口。 “总以为闻兄这般洒脱之人,必然不会出尔反尔。” 那日随州一事,闻十九原本便没有存遮掩的心思。 名闻江湖的男子,江元不知他受了几方的委托来寻他这一位魔教的弃子,若说他一开始便是这样的心思,到最终将他交于罗裘暖时,便也未有任何理由同他解释任何。 江元说不上是否为他连遮掩都未有而气恼,总归闻十九这般洞察世事之人,虽未猜到江元这般问话,但因着明了江元的介意,又为着江元这份对他的坦诚,却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闻某虽说只是一寻常纨绔,既然洒脱,到反悔时,自然亦洒脱。” 江元为他这番言论木了一瞬,随着便突然柔和了撑了一路的冷脸,闻十九如此聪明的人,便不等江元复又觉出自己这般谅解的轻易,接着道: “总算了结这场事,江兄如何指使,闻某安然受之,绝无怨言。” 江元因着闻十九的话垂下眸,撑着最后一丝不忿不愿回他。 经年不见,青安的街道带着疏离的样子,静静地往刺目霞光中排开,他想起在最开始的镇上,他凭着那杂七杂八的记忆,算上几卦得了几个银钱,豪奢是自然不敢的,只每日走到一老汉的茶棚下喝一碗凉下的梨汤,一碗下肚,解了一天疲乏,却怎么也不能忽略了那点点的酸味,从软了的梨肉中咬出来,然而这般温柔又无恶意的酸甜,让人寻不出理由抱怨。今日江元站在这满目霞光的边角处,青石映着渐次亮起满城的灯火,却不知为何便这么想起当时所感,才抑住所谓近乡情怯。 闻十九这次却仿佛未觉察出什么,他笑得好看,那张寻常样貌的脸上不带阴霾的样子。 愁思世人都有,那些藏得好的人便总是令人喜欢。 闻十九便是这样的人了。 江元心里只好扔下怀疑与纠缠,即便再不愿承认,闻十九总归占了不知何处来的气运,遇上江元这等人,总对他无法撑着芥蒂与冷漠的样子。 只那么一眼,闻十九的目光迎向江元的。 青安真是极美,极美的。 “那庄家小姐何等的家世,何等的容貌才情,却在这赵处这里得了冷遇,即便真的有贵客登门,却怎得让着娇弱千金独自饮酒赏景。那庄夫人自然不愿女儿受这等委屈,一纸书信,这庄家的独女便带着成群的家仆离了随州往这青安来了。” 那茶馆里的老者扶着胡须,看着桌下一众人啧啧称奇的样子,颇有些得意。 江元独自在角落处饮茶,百无聊赖之下,倒也对这故事有些好奇。 他离开赵府前便听闻庄大小姐不日便至赵府,赵处却看上去颇为难的样子,却因着庄家的缘故亦不好推辞,折了庄家的面子,这般下来,江元到还是好奇了,庄家小姐,这却是对赵处十分不满了。 “庄家小姐庄如懿那不是深居闺阁,端庄冷淡地紧嘛,为何不回她余古派,而到这青安来了?” “那就是您有所不知了。” 老者身材圆润,这站了一会儿也撑不住,便端起一碗黄酒在长凳上坐下,抖了抖胡子,接着道: “庄府与这青安城内东五巷的成老爷是表叔侄的亲戚,此番来,怕也是庄家夫人怕女儿不快,特意出来散心,我们这青安城,中原江南,谁能出其左右,你们说是不是啊。” “那确实是了。” “老头儿说的不错啊。” 那下方引来一阵笑声,这茶馆内喝茶听书的,自然青安本地人居多,这般听了夸奖,自然也与有荣焉,哪怕那庄家小姐庄如懿,是大家普通人家此生够不上的豪门大族。 江元也跟着乐起来,闻十九倒是不在此处,如果在的话,便要好好打趣他一番,闻十九女人缘倒是不错,庄如懿除却那一手双剑,美名亦是名动江湖。这边刚要站起身付了银两离开,那边一个小个子便从人群中灵活地挤进来,踮起脚往这小茶馆中一打量,便直直地奔江元这处来了。 那小个子看上去很机灵的样子,待到近了,江元才发现他只是背有些佝偻。 “这位公子。” 江元扯下了面上挡住下半脸的布巾,那小个子便眼前一亮,急忙道: “这位公子如此...天人之姿,便一定是闻先生说的江元江公子了。” 江元往四处一看,旁边有多人往这边探头,颇好奇的样子,只好微微点点头。 “谬赞了,正是江元。” “小的赵七九,闻先生遇到了一位好友,今晚便不能回来了,让我到公子这里带个话,可问江公子是否愿意到东三巷归德庄园一聚。”赵七九递过一把扇子,江元辨认出,正是闻十九惯常爱带在身边的那边,即便没有他那把十六档象牙扇骨坠了极品水种,又是昭都大家手笔的精贵,平时也是爱惜着的。 于是江元便稍稍收了疑虑。 “那便请麻烦带路了。” 青安 东三巷归德山庄 成家的老爷以船运起家,自小又长在江南,即便置业在青安,这庄家的宅子,自然也是一番纯正江南风韵,灰白相间,绿意掩映,小桥流水,朱廊缦回,别是一番雅致。 踏过圆形的拱门,刚拐进池上小亭由管事带了往院里去,那边闻十九便远远冲江元示意。 “江元兄。” 江元的视线却只在他身上划过,那位他身边的女子倒是令他注目。 那女子不是寻常精致小巧的鹅蛋脸,而是偏圆的脸庞,带着棱角的杏眼,轻轻绘了黛色,眉上怕是细细修过,唯恐削减了一份美人带着冷意与艳色的容貌。庄家小姐庄如懿一身杏白底印花百花裙,如藕段一般的小臂上带着一串金红石珠串,更显得肤白如雪,冰肌如玉。 江元因着庄如懿觉出些不安,收敛了笑意的样子,便知晓这般受尽万千宠爱的女子怕是见了生人难免不适,便先行笑了一笑,开口道。 “余古派庄姑娘,在下江某,闻兄真的好福气,在下早便听闻庄姑娘何等的颜色,如今得见,真是名副其实,还算是多谢闻兄的引见了。” 那闻十九原本笑意正好,这边扇子轻敲手心的动作顿了一顿,却察觉出一丝不好来,只对着那人露出莫名的笑意来,衬得眉眼如水,原是好一番景色,却让江元刻意避过了去。 闻十九原本是相貌平凡,只一双眸子生的精巧夺目,看庄姑娘却对其小意温柔的样子,怕也是出于此人身上独特风姿雅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