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明绥教教中权重之人,世代于此,他们的子女便在这山壁之城出生,直到轻功大成,越过凌空楼阁缦回,否则此生便居于城中。 第一次到这处时,他被长老带上最高的对月阁,脚下是白城隐约模糊的影子,而第五遐裔望向他,眸里像远处无垠的黄沙,若是他平生曾从中分辨出过一丝波动,便也是如黄沙中商队的痕迹,只在这分辨不清的沙土中存在一瞬而已。 第五遐裔原本是瘦削高挑的样子,淡色笔直的眉峰,半阖起的墨绿色的眸子与相比中原人显得深刻的颧骨与眉目轮廓,仿佛生来便带着这般冷酷与不安定的样子。 “教主不该来青安。” 江元开口道。 白城的死士守在城外,这世上,所有能与第五遐裔一战者,便都在这青安城内外,而第五遐裔站在这中原武林的腹地,只是皱了皱眉,可想若这是在白城,不知多少人要为这点压低的眉尖生死不明。 她没有说话。 舒缠肩上血迹浸出一片,顺着双臂从指尖滴落。 江元几欲无法站立,他努力发出正常的音节,却感受到从全身肌肉传来的颤抖。 第五遐裔自小便喜欢制毒,除了即便是闻名江湖的傅公子,也无法治愈的蛊毒。江元想起她那时年少,为制得一味奇毒得了教内老毒物们的交口称赞,自然得意了许多日子。 他想起庄如懿,想起她与莫扈莫身上被人种下的奇毒。 她该自知杀不掉他的,却还是来了。 于是一瞬的清明。 “白城近年来早已今非昔比,然而我却错估了教主,如今,即便这青安,第五教主却也不需避其锋芒了。” 舒缠声音颤抖,脸色惨白,而第五遐裔却未曾把目光离开过江元一瞬。 那痛楚渐歇了,却仍是剧烈,江元缓缓站起身,耳中第五遐裔的声调淡淡。 “汝轻功不逊于我。” 她原本寡言的性子,如今一字一句,毫无起伏。 “吾从白城至青安,只月余。” 自最后一位第一教主成婚四年身亡,乃至江湖动荡,魔教入世,苦稚楼易主,又到这天下凶-案频出,人心惶惶。 已六年余。 第五遐裔便这么走了。 青安第二日依旧繁华胜景,那早起卖包子与热汤的街坊小贩与客栈里洒扫桌椅,高声迎客的年轻跑堂也不会知道,便在他们头顶上那一片破瓦上,外人与教中眼里,魔教最乖戾,最凉薄,最杀伐果断,即便毒杀上任教主却教中无人敢有半句微词的第五教主,便在那般时候,站在一方破瓦上。 第一元在魔教已无任何用处,他原本不该在六年后活着,若第五家的人要他的血脉,他便能苟活上几年,而他自然是不愿的,而这中原,却无人愿只把他做常人看待。 凭阑山庄与文溪丹城都要他活着,他活着,便是存于世间,唾手可得的白城的软肋,流落在外的白城明绥教主,能在白城与中原引起多少别有用心。 苦稚楼的掌权者之一在飞阁上坐了半夜,这边寒光乍现,那处温水烹茶。 罗裘暖原本要到别处去寻,正巧在青安遇上,却省了许多力气,苦稚楼站在中原武林与白城之间,这番纷争,苦稚楼里众人心思不同,他原本便想少了麻烦,自那日随州一见,却存了看热闹的心思。本以为总不该在台下直到曲终,这一场却戛然而止有头无尾,他心里不知存了侥幸亦或气闷,为着这茶水不合心意,便一夜未睡,到第二日,原本这分管消息的苦稚楼阁主,却到了日暮才从舒缠派来的小童那里知晓。 这便熏香清神,换了衣袍,堪堪到了主人那处,不该用轻功的地方,却见那人带着覆面的白纱,自上层书阁脚尖轻点,便往楼上去了。 他倒是觉得惊奇,这位主人不是乖戾的性子,却早已不是随便好相与的少年样子了,傅容寰总是冷淡寡薄了些,也不该是不讲规矩的。 在这季夏最后的日子里,他还是拢了下衣袍,遇见了从另一处来的舒缠,舒缠气息虚浮,却仍旧是眉目如画不归凡尘的样貌,寒暄几句,浅笑见礼,这才一起往主人那处去了。 还未上得了第三阶木梯,一身黑衣颀长,年轻男子一手握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剑,少有的把长发全部束起箍了玉冠,显出些冷酷之外别的颜色。 罗裘暖与舒缠倒觉得奇怪,这苦稚楼里却是所有人今日都回了青安。舒缠却没有多问,罗裘暖只笑笑,冲男子道。 “微寒有些时日未曾回来。” 男子连动作神情一丝也未有,却不是冒犯或者不耐的样子,连薄唇开合也恍若未动,淡淡道:“主人有召。” “那几位今日便到了。” 罗裘暖说给乐微寒听,男子点点头,便下楼去了。 舒缠改不了有些习惯,便走在前面,先推开门,退在一边。 主人正背对着桌子,在镂空莲纹团锦鲤的水曲柳书架前踱步。 见他们进来了,只傅容寰一人站起,也不说话,只看他们一眼,便带着面纱漠然坐在一侧。 “那位大人的行程我们总不该猜测。”罗裘暖候了一会儿,便也自行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上好的凤凰单枞,汤色黄艳衬绿,香气情长,润下肚去,才慢慢开口。 “只是为了好做准备,今日正好。” 主人已端详了一会儿,这方才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卷来,舒缠上前去接着了,在案上展开。 “白城之人来了便走了。” 主人只看着案上卷轴,取上一支笔,不是询问的语气。 傅容寰扭头看罗裘暖一眼,罗裘暖却未能分辨他的神色,便道:“主人说的是。” 舒缠在这种时候向来不喜多言,罗裘暖聪明绝顶,却是舒缠最会揣摩主人的意思,这边放下镇纸,磨好墨,朝罗裘暖投去一个淡淡一瞥,罗裘暖便了解不该把这话直说一半,便接着道:
“绥安长临府的景小公子不日便回化阳了,应是凭阑山庄的意思。” 景小公子年纪尚轻,景清澜膝下无子。明绥教本就不该中原插手,经此一事,景清澜尽力而为,剩下便只剩自扫门前雪,自然也不必再费心思。 “如此便好。” 罗裘暖执着茶杯轻轻敲了敲杯盖,抿上一口,那边乐微寒去而复返。 “主人。” 那被叫做主人的,只是点点头,手上放下了笔,另一边手上的扇子绘了月下美人,坠着漂亮的白玉扇坠,红色的穗子随着他慢摇的动作晃晃悠悠,仿若永远这般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挡得了天下最快的剑与匕首。 他心知乐微寒定是办妥了,骰子的人清理干净,那位也可到了青安,随手拿起卷轴仔细端详一阵。 “等这一场事了了,傅阁主便回来青安长住吧,总归为楼里添些生气也好。” 傅容寰也不知何时终于得了对的方子,那一头白发不再,乌发落在腰际,神情淡淡,点头称是。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半日(江元)已经凉凉了,番外慢慢交代。第98章 番外——凉薄 青安下起小雨,原本不是多雨的地界,却连着几日未见过晴天。 苦稚楼的楼主立在楼里最高处,听着前面楼里女子琵琶与唱戏声在雨里模模糊糊传过来,跟着拍子,手上扇柄敲着栏上雕了荷叶的扶手。 身侧一位穿着暗色云纹锦袍的男人,坐在椅上,对着这处的主人,却只自顾自端起一杯茶水,一身威严带着贵气。“总归是尹楼主心思细密,骰子再无声息,如此,同行几人,不日便回北方去了。” 这处的主人嘴角带笑,一副极清俊的皮囊,眸色剔透,气质干净明朗,是好相与的模样。“不过一场局,倒是麻烦殿下费心了。” 这世上却没有几人敢于同这苦稚楼楼主如此轻松谈笑,而这男人只是放下手里的杯盏,或许事物了结,竟也有心思舒展,在这处雨水潮湿的时候,人心里便有些杂乱思绪滋长。 无论在王府或者王都,他向来是稳重谨慎惯了的人,不止一人曾道,他与他那风流多情的父王不同,倒是更像当今圣上一些。只是今日,也不只是为何,他觉得自己有些多话。 “可惜了庄家的女儿,也是江湖出名的美人。”他在随州几日,住在那一处,也见过赵处,本该是圆滑练达的人,不知道是否知晓这其中种种。 尹寒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也好心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