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看着满地的尸体,都一脸又懵又惊,看着苏子瑜和云寒琰从容离去,如同看杀人魔作案后潜逃一般,又想冲上来拼命,又怕被杀了,缩在原地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苏子瑜知道解释没什么用,还是回头对那几个少年道:“不会杀你们的。” 虽然苏子瑜的话听起来很友好,三个幸存的少年还是又惊又怕,一个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质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杀光我们业机宗的所有人?!” 要是换作从前,苏子瑜一定会提醒他们“那些都不是人,你们去仔细观察那些尸体,自然能明白”。不过现在当习惯了坏人的苏子瑜乐于索性当个坏人,他微微挑唇,反问道:“杀光了吗?你们不是没死?” 以为苏子瑜要赶尽杀绝,三个少年一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苏子瑜没理会他们,径直和云寒琰离了刘府。 杀妖的时候浑然未觉时间过的快,由于苏子瑜为了掩饰身份才用了效率比较低的方式,出了刘府的门时,方才发现天色都已经暗了。 苏子瑜觉得有些疲惫,和云寒琰就近找了两家客栈,要了两间房,上楼便径自关了门趴在床上倒头就睡,整个人都埋在了柔软的被褥里。 在冰冷的洞穴里沉睡了三年没动,第一天就干了这么多事,实在是累得不行。这个客栈的被窝很柔软,苏子瑜觉得自己这一觉能睡上三天三夜。 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苏子瑜睡得昏昏沉沉之间,耳边好像又听到了一阵接着一阵的、铺天盖地的、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咒骂声: “丧尽天良!无耻之徒!上真十三洲修真之风,都是被你这等无耻败类败坏的!” “仙道第一剑?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卑鄙小人!偷人仙骨还沽名钓誉自诩清高,这种人就不配活在世上!这种人死有余辜,就要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昭告十三洲所有仙家凡门,让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畜牲干出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丑事!这种人品恶劣之徒根本不配修仙!” “该死!该死!该死!!!” …… 苏子瑜两手都死死攥住了身下的被褥,睡梦中双眉紧紧蹙起,摇头低声呓语道:“我不是,我没有……” 可惜苏子瑜的声音却淹没在耳边那一片潮水洪流一般的讨伐声中,微弱得几不可闻。 苏子瑜觉得自己要被那些声音撕碎了,一颗心都被紧紧拧了起来,仿佛就要被拧碎了。 他恨不能辩解,却又不屑辩解。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只是要置自己于死地,辩解只会招致嘲弄与讥讽。 他恨不能哭出来喊出来,却又告诉自己不要哭喊。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在乎,只会被人当笑话看罢了。 不论是进是退,他都是错的。 当他一开始就被当做一个恶人看待时,不论他做了什么,都会被带上恶意的揣测。这种恶意随着流言蜚语被无限扩大,最终他不论做什么都成了恶毒的,令人憎恨的。 一开始只是连苏子瑜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和云寒琰换了仙骨,到最后成了他恶意夺人仙骨、不择手段、沽名钓誉、急功近利、丧尽天良…… 苏子瑜一开始还想辩解,拼命想说“不是的”,最终还是默然了。 没有人会听的,没有人会信的。苏子瑜这个人已经够可悲了,不要再给人当笑话看了。 苏子瑜忽然勾了勾唇,轻轻笑道:“我就是夺人仙骨、不择手段、丧尽天良……你们能怎么样?!” 床前,一个身影本欲靠近,却是脚步一顿。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苏子瑜耳边响起,道:“小鱼。” 不是声嘶力竭的指责,更不是丧心病狂的讨伐,平静得好似一泓清冽的泉水。 像是在焚身的烈火中苦苦挣扎,忽然被一道冰凉的泉水泼洒在了身上,苏子瑜浑身都颤了一颤,惊醒了过来。 苏子瑜抬手揉了揉额角,方才发觉手背被什么沾湿了——自己竟然满额头都是汗。 苏子瑜抬起眸子,看到眼前的人,微微一惊,问道:“你怎么?” 云寒琰立于床前,手中端着一只天青色的莲花瓷盘,垂眸看着他道:“你用了晚餐再睡。” 苏子瑜确实饿了,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接过云寒琰手中的一盘点心,却一个没拿稳,盘子反而从手中滑落了。 还好云寒琰眼疾手快地将盘子接住放在床头,一把握住苏子瑜的手。 苏子瑜连忙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摇头道:“不用。” 只是刚醒来有点晕罢了,还不需要借用法力。 云寒琰闻言,缓缓松开了苏子瑜的手,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他颈项之间,两道优美的锁骨上方,修长的脖颈上缠着一条纯黑的玉线,玉线的末端,坠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却是缺了一角。 云寒琰微微眯起眸子,忽然向苏子瑜伸出了手。 苏子瑜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忽然觉得后颈一紧。 脖子上那一条穿着玉佩的绳子被抓人给住了。而被云寒琰抓在手心中间的,正是那块他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当年他心血来潮亲手给自己戴在脖子上上的玉佩! 方才睡得死也没顾上衣衫不整,竟忘了脖子上还挂着这个东西!苏子瑜脑海中猛然一片空白,连忙解释道:“这个是我从一座山下捡来的,我以为能卖几个钱……” 作者有话要说:[1]后半句出自李白《侠客行》。第12章 墟海瑶花1 “这个是我从一座山下捡来的,我以为能卖几个钱……”说着,苏子瑜伸手将自己颈后的扣子松开,让那块玉佩滑落在了云寒琰手中。 手中的玉佩犹带一丝温热,云寒琰垂眸望着掌心那块碎了一角的白玉,若有所思,许久没有说出一个字。 苏子瑜也盯着他手心那块玉佩没有说话,心里却暗暗炸开了锅。这块玉佩是云寒琰他娘就给他的唯一遗物,就算多年过去了他也不可能不认识的。云寒琰小时候心血来潮一定要把这块玉佩亲手给自己戴在脖子上,说这个以后要给自己以后的媳妇怕弄丢了。 但是由于某人审美特别堪忧,本来挺好看的一块玉佩被他用一根短短的黑色玉线穿着,像狗链一样挂在了自己脖子上。苏子瑜虽然有点嫌丑,但是怕把他以后要送媳妇的东西弄丢了,还真一直都没摘下来过。 这块玉佩大概是跌落山崖的时候被自己磕坏了一个角,苏子瑜总觉得,云寒琰此刻分外的安静一定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一会儿他是会先质问自己和他的挖骨之仇呢,还是弄坏了他的祖传玉佩呢? 两个都够被他碎尸万段的…… 苏子瑜的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正做好了抵赖到底的准备,只听耳边传来了云寒琰低沉而略微沙哑的声音:“这是我从前给你的?” 听他的语气,好像真的是在向自己认真询问。 苏子瑜愣了一愣,正思考该怎么回话,只听他又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只记得我要找一个人,他们都说他死了。” 云寒琰今天似乎真的有点异常,苏子瑜于是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云寒琰微微蹙起眉,道:“我觉得我忘记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我只记得自己要找到一个人,他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可是……他在哪里?他是谁……” 云寒琰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全然不记得了。” 苏子瑜偷偷瞥了云寒琰一眼,只见他一脸认真又失落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样子。 云寒琰这孩子莫非是……失忆了? “我觉得我要找的那个人就是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我们从前一定认识,而且一定很要好。”云寒琰抬起头,望着苏子瑜认真地问道,“这块玉佩,是我从前给你的,对吗?” 苏子瑜心道:我们从前认识确实是认识,不过要好这就……其实并不。 云寒琰的殷切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自己,似乎一定要寻求一个回答。苏子瑜只得点点头,道:“嗯嗯,我们以前大概认识,我也记不清了。” 云寒琰似乎得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一合手掌,将那块碎了一角的玉佩紧紧握在了掌心里,看起来并不打算还给苏子瑜了。 苏子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云寒琰竟然失忆了。那块玉佩也不用狗链一样挂在自己脖子上了,真好,简直不要太好。 苏子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本挂着那块玉佩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瞬又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有些东西虽然有点丑,但是习惯了它的存在,骤然不在了,还真有点不习惯。 不过那是人家以后要送给自己媳妇儿的东西,估计以前一直没想起来要回去,现在看到了,于是顺手就拿回去了。
既然云寒琰失忆了,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记得了,那自己这一整天都在装些什么?苏子瑜在心里暗暗地笑了笑自己,一整天装得辛辛苦苦认认真真,自以为在瞒天过海,其实却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人家云寒琰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这个人。 一般人失忆之后,往往还能记得最重要的这么一两件事情。云寒琰说他一直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说明他果然在一心找自己报仇。所以他说苏子瑜“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记错。如果他把复仇放在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位置,那么苏子瑜对他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苏子瑜也不知道自己该哭好还是该笑好了。 云寒琰把玉佩收好,看看方才放在床头那盘点心,对苏子瑜道:“吃,要凉了。” 苏子瑜垂眸看了看他放在床头的那盘点心——每一个都只有巴掌大小,团成花的形状,层层叠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花心是嫩嫩的黄色,花瓣是浅浅的粉色,正是苏子瑜喜欢的莲花酥。 莲花酥这种糕点制作难度甚高,一般一座城里也找不出两家能把莲花酥做的这样好的糕饼店,刚才来的一路上都没看到过有卖的,不知道云寒琰这孩子是跑了多远出去买来的。 为什么这孩子失忆了又像没失忆似的,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他和自己认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却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要不是他和自己仇深似海,认出了自己一定会刀兵相见,而且他骗自己又没什么好处,苏子瑜真要怀疑他是假的失忆。 苏子瑜起身到一旁盆架上准备的水盆里洗了个手,又回到了床前,从盘子里拈了一个莲花酥。反正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穷讲究,干脆就坐在床上吃了。 苏子瑜刚吃了一个莲花酥,一杯温热的茶水就被送到了面前。 眼前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白皙的指间托着一只精致的青瓷杯子,杯口还氤氲着着腾腾的的水雾,一股淡淡的茶香扑向鼻尖。 估计是方才自己洗手的功夫,他就给自己跑了一杯茶。苏子瑜抬头看了云寒琰一眼,这孩子现在简直不要太贴心。 然而……苏子瑜心道,云寒琰这会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失忆了,估计他只感觉从前认识自己,所以把自己当好朋友来照顾了。他若是没有失忆,不立刻拔剑砍了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可能会对自己这样好? 这样想起来,苏子瑜实在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摇头道:“我不要。” 云寒琰道:“是荞麦。” 苏子瑜一向不大喜欢喝有苦味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并且相比花茶叶茶,一直更喜欢果实泡茶的清香,其中,又以荞麦茶最为香醇。苏子瑜抬起眸子,盯着云寒琰那双澄净到几乎透明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寒琰鸦羽色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小声道:“不喜欢么……”
“那你就听好了。”苏子瑜抬头看着他,认真道,“不要再给我端茶送水也不要送吃的,不然你以后想起来了一定会后悔的。” 云寒琰一脸不能置信地望着苏子瑜,眉头逐渐微微地拧在了一起。 苏子瑜心道,我也是为了你好啊。等你哪天想起来自己曾经这样给我献殷勤,自己都能把自己气死。 两人互不相让、大眼瞪小眼地四目相对地僵持了半晌,苏子瑜耳边忽然响起了云寒琰那万年波澜不惊冰冷如水一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