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晚上喜欢在阳台上吃饭,风虽然还有点热,但吹在身上很惬意。 厨房传来炒菜的噼啪声响,香味也涌了出来。昭凡趴在栏杆上看着满城市的灯光,思绪时空时满。 这种日子给了他“稳定”的错觉。 而普通人总是贪图稳定,生活一旦稳定下来,就不愿意改变。 待在严啸身边,有味道一般花样也一般的饭菜,有热水充足的浴室,有舒服冰凉的“麻将块”凉席,他快要沦陷在这种稳定里了。 但两个男人,怎么也不可能永远这么凑合着一起生活。他暂时想象不出自己将来娶妻生子的画面,但严啸总会有个伴儿。到了那时候,他依赖的这份稳定就要被打破了。 如此一想,竟是有些神伤。 “开饭了。”严啸端着一大钵凉面和一盘炒空心菜走来,“去拿碗筷。” “哦。”昭凡回过神,把可乐也一并拿了过来。 严啸分出两碗凉面,上面各放一只鸡腿,等着昭凡给评价。 昭凡其实觉得严啸手艺很普通,比写小说的水平差多了,但每次都昧着良心给好评。 亏得他确实不挑食,吃什么都一副很香的样子,所以严啸也不知道自己手艺一般,还老是沾沾自喜,从不改良,自认为极有做菜的天赋。 “你今晚工作吗?”吃到一半,昭凡问。 “写一天了,休息一下。”严啸说。 “那电脑借我使使?” “行,你查什么?” “看你的新小说啊。”昭凡笑,“都连载好几天了吧,我还没看。” 严啸的目光在阳台的灯光下变得温柔,“这才开个头,一共也没发几章。” 昭凡叼着空心菜,“但你有存稿啊。” “……” “给我看存稿吧!” 严啸洗完澡出来,就见昭凡盘腿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盯着笔记本。 “吃西瓜吗?”严啸问。 昭凡看得专注,没反应。 严啸没再问,去厨房切了西瓜,自己吃了三瓣,剩下的三瓣切成小块,装碗放进冰箱。 昭凡看完存稿,喊:“啸哥,我给你改了几个错别字!” 严啸把西瓜拿出来,有些诧异,“错别字?” “我不能白看你的存稿啊。”昭凡接过西瓜,“你比我有文化,你写小说谋生,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只能给你检查一下错别字,发了工资给你打赏,有人骂你我撸起袖子就上!” 严啸乐了,“吃你的西瓜。” 昭凡脚趾头扭来扭去,边吃边赞叹,“啸哥,你太贤惠了。” 这话一出口,气氛就有些尴尬。 严啸拿回笔记本,昭凡轻轻“啊”了一声,各自无言。 十一点来钟,昭凡说:“我回去了啊。” 严啸将他送到小区门口,看他穿过马路,跑进分局,才转身往回走。 夜晚的小区很安静,严啸没有立即上楼,坐在花廊上,点了根烟,白雾一浮起,眼前就模糊失真。 现在这种日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昭凡来得很勤,吃饭洗澡,偶尔过夜,家里放着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他们俩算得上半同居。 但昭凡现在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再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瞎撩了,“酿蜜”之类的话再也没说过,偶尔话不过脑——比如刚才说“你太贤惠了”,也会很快意识到不妥。 昭凡在努力照顾他的心情,不让他难堪,也在努力维护着这份本来就不同寻常的“友情”。 他有点心痛,并且不清楚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会不会很快,昭凡就嫌累了,不愿意陪他演下去。 或者很快,他就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 庆幸的是,新小说已经开了,人气激增,说是“开门红”也不为过,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写作上,并非每时每刻都琢磨着和昭凡的事儿。 大概顺其自然是最好的,昭凡现在愿意让他陪着,这已经是他来杉城之前设想过的最好的情况。 九月中旬,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的暑气终于消退。秋雨接连下了一周,实习警们被派往下面的村镇支援警务。 严啸心神不宁,因为那些村镇之中,有昭凡小时候生活过的柳岔村。第56章 乡镇里秋色浓郁,漫山遍野都是桂花香。 时隔十数年再来到柳岔村,昭凡以为自己会心潮澎湃,真到了,却只感到陌生。 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小山村改头换面。 记忆里总是淅沥沥的土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整的公路。黄土与茅草盖起来的房子也消失了,道路两旁是整齐的小洋楼。小时候近在咫尺的山似乎变得遥远,常年臭味熏天的池塘兼粪坑被填平,各家各户饲养的田园犬被拴在院子里,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追着他狂吠……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桂花的香气。 他站在儿时生活过的土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地儿真好!”余科刚一下车就美滋滋地感叹上了。 “哪儿好?”昭凡斜他一眼,“周围全是山,交通不便,到最近的镇上都得花一个多小时。” “清静啊!啧啧啧,你闻闻这桂花的香味,你看看这排漂亮的小房子。”余科说:“等我将来退了休,我就找个和这儿差不多的地方养老。到时候我和我老伴儿,一人喂鸡,一人喂猪……” 昭凡一盆凉水泼过去,“别惦记退休了,你现在还是个实习警。” 余科:“哎你这人,怎么对未来不抱点儿美好的期待呢!” “你喂鸡喂猪就是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期待了?” “喂鸡喂猪本身不算。但和老伴儿一起喂鸡喂猪就算啊!” 昭凡呛他,“首先你得有个老伴儿。” “我还没老呢!”余科说。 “把你自信得。”昭凡笑起来,“你现在没伴儿,老了就有老伴儿了?” 余科巴掌一拍,“嘿,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他妈现在还没伴儿呢!” 昭凡踢他一脚,“所以现在还是脚踏实地工作,别想着你的猪和鸡。” 实习警们下到乡镇来,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到柳岔村之前,昭凡心中有些顾虑,担心遇上认识自己的人,一琢磨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的户籍跟着林浩成,在舟城,离开这儿时才五岁,当初知道他的人如果还在,也应该早就认不出他来了。 前来迎接的是几名年轻干部,一看就是念过大学的。他与他们打了一会儿交道,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去。 这里没人还记得他,他已不是小时候那个遭苦遭难的小孩。 而柳岔村也已经变了,不再像一个晦暗阴沉的牢笼。 他忽地觉得来杉城的决定是对的。林浩成将他从柳岔村救出来,给了他全然不同的人生。长大以后,他已经很少想起柳岔村,但偶尔,极其偶尔,仍旧会梦到自己站在柳岔村腐烂的淤泥中。 因为当年,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只顾着在特警们怀中嚎啕大哭,没来得及正式对这个山村,对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道一声别。 今时再见,他已脱胎换骨,柳岔村也一样。 他们彼此陌生,彼此两清。 大伙在柳岔村待了三天。第三天上午,昭凡独自走去村外的小山,直到中午才回来。 “你去哪儿了?”余科吼:“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小杨说这村里以前有狼,经常偷鸡,最近几年村里规划落实,人也多了,狼才躲进山里去。” “你一干特警的,还怕狼?”昭凡说,“我小时候都不怕,一拳一匹。” “你他妈就吹吧!还一拳一匹!”余科说着乐了,“凡哥,你别是看小说看得走火入魔了吧?” 昭凡给了他一肘子,“上车,下午去哪个村?” “飞霞村。”余科咂嘴,“哎呀这村名起得真好。” 昭凡算是发现了,余科每到一个村,就要先夸上一夸。柳岔村是风景好,飞霞村是名字好。 余科又道:“特别适合你。” “干嘛?”昭凡说:“我还没想过在哪儿养老。” “谁跟你说养老啊!”余科嘿嘿笑,“我是说飞霞村这名字适合你,你不是爱看小说,看了还爱胡思乱想吗?这飞霞村好啊,一去,你就可以踩着云霞飞升了。” 昭凡骂道:“你还没完没了了?” 带队的警察在车上催,两人你推我打地跳上去,司机一踩油门,告别柳岔村,向飞霞村开去。 昭凡就是在飞霞村出了事,没能踩着云霞飞升,反倒是为了救几个小孩儿,一脚踩滑,摔进了山沟子里。 • “凡哥,你真是命大!”余科在病房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都喷了好几回,“那么深的山沟子,你这么一滚进去,我他妈都以为你真的要飞升了!我当时都哭了你知道吗!” 昭凡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想笑又不敢笑——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双肋青了一大片,一笑就痛。 “我们下去救你,你躺在泥里都翻白眼儿了!”余科说:“我又哭了!” “你快别哭了。”昭凡说:“你还得找老伴儿呢。” “哭队友不耽误找老伴儿。”余科坚强地往下说,“黄队他们生怕你折了肋骨,戳到肺子,不敢贸然抬你,但那地方又不得不抬,不抬就是等死。你猜后来怎么着?” 昭凡叹气,“还猜什么猜啊?后来我不是自己醒了吗!” 余科一竖大拇指,“凡哥不仅帅,还聪明!不仅聪明,还吉人天相!” “相”字的音还没收,病房的门就开了。余科正想摆个冲锋陷阵的姿势,就被匆匆闯进来的人撞开。 “哎我操!”余科说:“等我把pose摆完啊真是!” 严啸的担忧全写在脸上,眉心紧拧,视余科为空气,站在床边,紧盯着昭凡。 “啸哥。”昭凡撑起身子,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这么快就来了啊。” 他在镇上的小医院待了一天,刚被送回杉城,路上还想要不要瞒着严啸,结果一回来安顿好,就听医生说身上的伤没什么,但脚踝轻微骨裂,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住院,就算出院了,也得好好将养,未来一个月别想回局里上班。
这就瞒不过去了,与其被严啸发现,不如主动告诉严啸。 电话里他语气轻松,只说自己扭了脚,算工伤,绝口不提掉下山沟子,就是不想让严啸太担心,哪知严啸还是…… 他过意不去,连忙笑道:“坐吧,我真没事。” 严啸却不坐,“我看看。” 他浑身於伤,哪哪都痛,动一动就皱起眉头。 严啸脸色更加难看,掀开被子,目光登时一黯。 昭凡左边脚踝高高肿起,没打石膏,所以格外醒目。 余科“嘶”了一声,碎碎念道:“看着都痛,我他妈也肿过!不看了不看了,凡哥我走了!” 门关上,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 严啸想碰碰那肿起的地方,又怕弄痛昭凡,心痛不已。 他面部线条凌厉,脸一沉下来就显得凶狠。 昭凡将脚缩回去,不让他继续看了,“啸哥。”
“嗯?” “别板着脸,小伤,哪个当警察的没受过伤啊。”昭凡说:“来,笑一个。” 严啸笑不出来。 “那‘笑神’?”昭凡只得继续哄,“‘笑神’总该笑一个了吧?要不我回去给你打个赏?” 严啸说:“别闹。” “那你别板着脸啊。”昭凡说:“真是小伤,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严啸看着他,“怎么伤的?” “摔了一跤。” “只是摔了一跤?” 昭凡低头,“唔,摔进山沟子里了。” 严啸一阵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