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寂!” 云起侧身,躲开刘钺抓向他手腕的手,一回头,就看见刘钺那双幽暗的双眸,如同深渊里燃起了火把,闪着霍霍的光,死死的盯着他,低声道:“小寂,你……想杀我吗?” 暗哑的声音中,竟似带着一丝期待甚至狂热。 云起道:“我连顾瑶琴都不杀,为何要杀你?” 刘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恨我?不想我死吗?” 云起静静道:“师傅说,如果被人伤害,那就去尽情报复,但不要恨,因为不值得。” 这话不是和尚说的,是顾云卿说的。 “仇恨,不会给害你的人带来半点伤害,只会让自己的心灵痛苦扭曲,所以不要恨……小寂,记住,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去恨。” “如果万一恨了呢?” “那就杀了他,然后忘了他。” “可我不喜欢杀人。” “那么师傅帮你杀。” “哦……” “……” “不值得……”刘钺低头哑然失笑,低声道:“不值得,的确是不值得。” 云起转身离开,迈出那扇门的时候,心中一阵轻松。 前世的恩恩怨怨,如今终于完全摆脱,可喜可贺。 又有些唏嘘。 他的上一辈子,活的既简单,又失败。 记事起就在山庄,被师傅完全没有底线的疼爱着,后来又多了一位对他百依百顺的师兄,刘钺。 十三岁灾难降临,被人毁去容貌,残了一只眼睛,伤了一只手,又被撵出山庄,差点死在外面。 是刘钺从京城快马赶回,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他,从此之后,将他护在羽翼之下足足十年,在此期间认识了顾瑶琴。 十年后,云起倒在顾瑶琴和刘钺的两个亲信的毒酒下。 他对刘钺和顾瑶琴没有感情吗?十年相处,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再多的感情,也被那一杯毒酒浇灭,也被顾瑶琴恶毒的言语摧毁…… 临死前,他告诉顾瑶琴,她心心念念的火枪,他已经造出来了,图纸和样品都放在秘柜里,叮嘱她那东西杀性太重,一不小心就带来腥风血雨,一定不要让它面世,直接连这栋房子一起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他知道顾瑶琴一定不会听他的话,一定会去拿。 秘柜的钥匙在刘钺哪儿,开锁的密码却只有顾瑶琴能拼出来——密码锁这种东西,原本就是顾瑶琴的主意。 顾瑶琴不会怀疑他的话,因为上辈子,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谎话,而且这句也不是。 只是他没有告诉顾瑶琴,他不仅弄出了火枪,而且还弄出了手雷,只是因为这两样东西是纯粹的杀戮之物,才一直藏匿起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实验时弄出的动静,也被他用别的理由遮掩过去。 他也没有告诉顾瑶琴,秘柜还有一个隐秘的安全开关,在开关闭合的情况下,按下密码就等于引爆手雷,谁开,谁死。 他这样做,原本只是不想这两样杀器不小心传出去为害人间,没想到却成了他最后的报复手段。 他一个毁了容的残废,那两个,一个是即将登基的太子,一个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妃,随便哪个给他抵命,都是他赚了。 其实这两个人最终有没有死在他的机关下,他并不肯定,却也懒得打听,权当自己报了仇了。 反正上辈子,他本来就活的稀里糊涂的。 谁毁了他的容貌,他不知道。 顾云卿为何要抛弃他,他不知道。 刘钺和顾瑶琴为何要杀他,他也不知道。 反正活就活的稀里糊涂,那就让它稀里糊涂过去得了,快快活活过日子不好吗?何必要为上辈子的事苦恼? 不是他什么圣父啊,圣母的,而是实在提不起什么劲儿。 只要那些人不来害他,他就懒得理会了。 不认顾云卿,与前世无关,最起码云起自称和前世无关,只是因为怕了他的凉薄。 收拾顾瑶琴,是因为她今生对他三番两次的算计。 至于刘钺,以后不见就是。 如果这些人再来害他,自然另当别论,他如今又不是前世那个孑然一身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云寂。 下了楼,云起发现情况和楼上差不多,摆了满满一桌子酒菜,但从青一到青六,没有一个人动筷,眼巴巴的守在楼下。 云起顿时笑了,道:“走,咱们换个地方吃饭……这次我请客。” “公子爷,您可千万别勉强啊!” 云起冷哼:“放心,爷我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这什么世道,小厮一个个都比主子有钱! …… 御书房,潜帝沉默的听完刘钧和刘钦的讲述,默然片刻后挥手道:“下去吧,这次的事你们处置的还算不错,剩下五日,一定要加强防范,再不能出任何问题。” 刘钧和刘钦连忙应是,退出门外。 潜帝叹了口气,靠上椅背,闭上眼睛,张成忙上前替他按揉穴位。 潜帝将他挥开,道:“张成,你看朕的这两位皇子如何?” 张成笑道:“大殿下勇武,四殿下机敏,自然都是顶顶好的。” 潜帝冷哼一声:“老大勇武?朕看他是愚蠢才对!老四确实是机敏,都机敏的过了头了!” “啪”的一声一掌拍在案上,震的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喝骂道:“慧1明的死,普泓绝对不能成为凶手,他老四会不清楚里面的轻重?他要是不清楚,也不会将所有人死死拖在厢房半个多时辰,一点风声都不让透出了!” 张成一面快手快脚的收拾书案,一面劝道:“四皇子殿下不是不想帮普泓大师脱罪,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能将人拖到国师大人驾临,已经很不错了。” “放屁!”潜帝怒道:“他一个皇子,哪怕仗着身份耍横,会拿捏不住一个顺天府尹?分明就是怕人说他武断、包庇,坏了名声,等着云起来给他背锅呢! “堂堂皇子,倒不如人家一个小孩子有担当!以后朕还指望他有什么作为?简直丢尽了朕的脸!” 张成见潜帝动了真怒,连忙噤声。 只见潜帝烦躁的一拍扶手,道:“去叫秦毅来见我。” 张成应了,出去低声吩咐一声进来。 潜帝拿了纸笔,开始写字。 片刻后秦毅进门,潜帝脸上已经不见了怒意,平静道:“你带着朕的手令,秘密前往二百里外的沧浪寺,调动当地驻军,围剿沧浪寺,一定要隐秘、迅速,一个苍蝇都不要放跑! “若他们束手就擒也就罢了,若是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围剿? 秦毅微微一愣,慢了一拍才应是,从张成手里接了手令,准备退下。 只听潜帝又道:“晚上再出发,你先去看看云……国师。” 秦毅一惊,道:“国师大人他怎么了?受伤了?” “受伤个屁,你当这大潜京城是什么地方,土匪窝子吗?三天两头的受伤?再说就那小子的身手,谁能伤的了他?”潜帝骂道:“你什么时候也跟老大似的,变成一幅狗脑子了? “朕是让你去问问云起,这沧浪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离佛会结束,只剩下五天时间了,朕没工夫找人去细查了,你去让他算算!” “算?”秦毅愕然道:“这种事也能算啊,国师他又不是神仙……” 潜帝怒道:“让你去就去,算不算得了,你不知道自己去问他?问朕有个屁用!” “是,臣知道了。”秦毅低头退下,走到一半又停下,道:“陛下?” 潜帝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秦毅正色道:“求人做事总不好空手上门,国师大人喜欢御膳房的糕点,还有西域贡来的果子……” 潜帝盯着他,道:“拿朕的东西去送礼,到时候算是你的,还是朕的?” 秦毅道:“臣当然会如实告知国师大人,是臣从陛下这里讨来的……” 潜帝额头上青筋直跳,忽然有点想杀人。 张成忙解围道:“陛下,云国师他不太喜欢宫里的赏赐,以秦将军的名义送去,岂不是正好?云国师聪明绝顶,自然知道这里面有陛下一片心意。” 潜帝按住额头上几乎要跳出来的青筋,喝道:“滚滚滚!马上跟朕滚!” 秦毅却不甘心马上滚,道:“那点心……” 潜帝一砚台砸过去,没砸在秦毅身上,却把墨汁溅了他一身,秦毅一声不吭的杵在哪儿,就是不走。 张成干咳一声,道:“秦将军且在侍卫处稍等,奴才一会就安排人送去。” 秦毅这才拱手:“臣告退。” 快步出殿。 干脆得潜帝恨不得把玉玺也扔过去,砸到他头顶上。 被秦毅这么一折腾,潜帝心里的郁闷反而纾解了少许,问道:“现在协理刑部的是老六?” “是。” 潜帝淡淡道:“让他把顺天府尹拿下……‘仔细’的审。”第68章 如果能好好活着, 没人愿意去死,尤其还是这种死法,沧浪寺有没有问题不知道,但慧1明一定有问题。只是, 查不查的到,来不来得及查, 就不一定了。 这是云起给秦毅的答案。 然后秦毅若有所思的留下一大堆从宫里顺来的东西, 快马离开。 他动作极快,第四天,消息就传了回来。 沧浪寺只有二十多个和尚, 清苦的很, 有问题的不是沧浪寺, 而是离沧浪寺不远的青云寺——两者看似全无关系,查过之后才知道, 青云寺的主持, 是慧1明大师的私生子。
差不多又是一个明镜寺。 青云寺里, 被查出正在转移中的数目惊人的财富、女人、逃犯、兵器、尸骨…… 于是佛会的第九天傍晚,张成带着潜帝口谕来到皇觉寺, 通报过青云寺的情形之后, 面无表情、一字不漏的传递着潜帝的话:“朕陪国师逛了一次庙,就不小心捅了一个明镜寺,朕命人查查死掉的明1慧,又不小心捅出了一个青云寺! “你们告诉朕,到底是朕的运气实在太好, 还是天下的佛寺,早已个个都沦为魔窟?!” 所有人噤若寒蝉。 一直以来,潜帝对佛门,态度尊敬的过分,手段温和的过分,让某些人忘了咱们这位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产生了潜帝不敢把自己如何的错觉,以为死一个声望不小的和尚,就可以让潜帝缩回那只试探着伸向佛门的手。 可谁也没想到,慧1明死了,却还没来得及掀起波浪,就被那位少年国师一手压了下来,而潜帝,不仅没有息事宁人,反而转身就灭了和慧1明有关的青云寺。 这样的雷霆手段,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前有明镜寺,后有青云寺。 便是涵养再高的僧人也坐不住,目光中有难以置信,有愤慨,有震惊,有不安,也有……恐惧。 张成或者说潜帝的话还在继续:“肃清佛门之事,势在必行!只是这话,是出自朕的口,还是出自尔等之口,你们自行决定!” 一句话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僧。 有的摇头叹气,有的皱眉沉思,有的已经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潜帝说,肃清佛门,势在必行。 前有明镜寺,后有青云寺,都是骇人听闻的大案,此时此刻,哪怕潜帝直接下旨,说要清查所有寺庙中的不法之事,百姓们会反对吗? 最起码真正的百姓不会。 倘若天下的寺庙果真个个清白,他们大可对潜帝的话嗤之以鼻,硬气的说一句:“陛下尽管去查!” 可是他们清白吗?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何也?无非是堕落二字。 足足上百年,哪怕原本是清清静静、本本分分的寺庙,经过一百年“法外之地”的纵容,也会滋生出不知道多少罪恶来,更何况这么多年,新的寺庙如雨后春笋般源源不绝的冒出来……这些寺庙,到底有多少是因信仰而修建?这些和尚,到底有多少是因信仰而剃度? 有钱了,修个庙,既能挣钱,又可养望,还方便做点见不得人的事,藏点见不得人的东西。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专门为了做见不得人的事,藏见不得人的东西,而修几个庙。 做和尚,可以不纳税、不拜官,且人在庙里坐,念念经喝喝茶,就有人上赶着送钱,为什么不做和尚?有些寺庙甚至连喝酒吃肉睡女人都不耽误,怎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犯了案的恶徒,剃个光头朝庙里一躲,就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