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给宋维带来了意外的麻烦—— 像雄太日报这样的地方，难免会有一些浑水摸鱼的“老油条”，他们因为主观或者客观的原因在职业发展的黄金时段没有升上去，等到年纪大了、资历老了，就在报社里混吃等死，不想多干一点活，甚至不想干活，领导和同事也都不太会管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们退休养老了。 宋维所在的部门，就有一个这样的人——挂名副总编的屈老师。屈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仗着自己的资历比较深，在部门里没什么顾忌，倚老卖老地混着。他皮肤颜色有点深，加上秃顶很严重，远远看上去，整颗头就像是一颗煮入味的卤蛋。人如其表，说起话来，和油头一样又臭又腻。 他们刚开完会，屈老师就把宋维叫到一旁小会议室里开会。 屈老师跟资历比他浅的人说话，向来没有分寸。跟下面的人交流，嘴上常常没有停顿，跟机关枪似的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且口头禅是“你等我把话说完”，让听者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他先是询问宋维这段时期来实习的感受，然后夸奖了一番宋维，说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夸他踏实认真，做的工作总让人很放心。 宋维点点头，赔笑。不知道突然谈话的意义何在。 见铺垫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屈老师说：“今天开会金老大又开会跟我们表扬你上进，说让我们有机会就多带带你。我呢，平常事情也确实有点多，没太能顾得上你。不过，我觉得你这个小伙子也挺好的。真的啊，我可一般不这么表扬实习生，你算是我接触过最踏实认真的了。所以，我想，如果你有时间，也愿意多学一点东西的话，你要不然也帮我翻译翻译稿子？就翻译一个简单的初稿就行，我帮你看看。我们也算是互相帮助。” 宋维刚想要张口说话，屈老师就打断了他——“你别着急回答我，你自己考虑考虑。要是觉得有压力就算了，当然了，我个人还是觉得年轻人还是应该多锻炼锻炼的。” 屈老师多虑了，宋维原本就没想要拒绝——尽管新闻编译和他想学新闻写作的目标有点差距，但是宋维应对目前一天一篇的任务量已经轻松有余，如果能多做一些工作，他也是愿意的，能更充实一些，并非没有好处。 见宋维应承了下来，屈老师满意地笑了，一回到工位就给他扔来一篇稿子，不由分说地说：“下午两点之前给我吧。辛苦。” 宋维有点意外，屈老师这不明摆了是让他先把自己的活儿干了再去做别的活吗？不过宋维也没办法，金瘦和他，宋维都不想得罪。 因为工作量的增多，所以宋维工作的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连中午吃饭都加快了速度。 两点之前，他顺利地把稿子发给屈老师，满怀期待地等对方提出修改意见，谁知道屈老师只是说：“标题要更简短一些，别的都挺好。好好，你忙吧。” 宋维有点失望，感觉好像自己被骗了似的——每次给金瘦稿子，金瘦都还会写上至少几条批注，帮助宋维改进。但屈老师之前承诺的“互相帮助”，似乎并没有兑现，什么东西都没学到。 眼看到下班的时间，工作也没法做完。宋维有点着急地给陈阿姨发了个微信，说自己晚上要加班，可能要晚点回家。 陈阿姨回了一个笑脸说：“没关系，你忙。吴曦我会督促他完成学习任务的。” 一直到了晚上七点钟，部门的同事都先后下班，最后只剩下了金瘦和宋维两个人在了。 金瘦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见到宋维还在加班，以为他在翻译的过程中碰到了什么困难，问他是不是对宗教的话题不太熟悉。结果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屈老师让宋维替自己翻译稿子，所以才耽误了交稿时间。 屈老师压榨实习生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金瘦处变不惊，没有对屈老师的事情做任何的评论，只说：“要不然先下班吧？我那篇稿子可以明天给我。” 宋维点点头：“只差一点点了，马上就完。” 金瘦有点不忍：“没关系的，稿子没那么着急，可以明天早上再给我。” “还是写完了比较好，不然明天又要重新找写这篇新闻的状态，怕就没那么流畅了。”宋维实事求是地说。 “那倒也是，那你继续弄吧。弄完发我邮箱你就直接走吧。明天我回复你。”金瘦也不再多说什么，表面平静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内心对宋维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 等加完班已经七点多，为了节省时间，宋维连晚饭都没吃，就急忙往家里赶——想到吴曦面临高考的压，宋维就觉得自己再苦也要在他冲刺的关键阶段帮他一把。 公交车很快就来了。宋维熟练地刷卡、上车。 此刻还是下班高峰，车里人挤人，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汗味，让人更加昏沉。 今天因为工作上的意外，宋维觉得比平常更累一些，幸好在半途等到了一个座位，闭目养神。 突然，宋维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他的父亲来了电话。 父亲关切地问他吃饭了没有、实习得怎么样、住着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 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宋维只是选择性地回答了父亲的问题，既没提自己还没吃晚饭，也没有说实习生活的不顺。 因为太过于全神贯注，所以在中关村那一站，陈初上车了他都没有发现。 陈初从中门刷卡上车，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的宋维，他用力地穿过人群，想上前跟宋维打招呼，结果等靠近了才发现宋维在低头打电话。 陈初想拍拍他，无奈中间隔了好几个人，只能作罢。 宋维打电话的时候说着本地的方言，不过，陈初能大概听得八九不离十—— “实习得还不错，每天能学习到新的东西……他表哥已经到北京了，叔叔明天就回北京……不挤不挤，他们家挺大的……知道，我们相处得挺好的……吴曦学习还挺好的，补习也很顺利……顺利，顺利，都挺好的……我吃饭了，在食堂吃的，又便宜又卫生……家务我也会做，我知道的。那个，你申请换车间了吗……别人都能申请轮班，你为什么不可以啊，车间里面的污染重，你要尽量少待在厂里面。不行就辞了算了，万一身体垮了可怎么办，妈岂不是更没人照顾了……这个月在报社实习，没有办法出去做家教，所以这个星期我给你卡里打的钱会少一些，但是也够给我妈买药了……学费贷款您别担心，等开学了我还有研究生补助，做点兼职就能还上。那个没多少钱……妈妈最近吃饭胃口都还好吗……那就好，吃得多身体才能好……你也要注意身体，别病倒了……那就这样了啊，我先挂电话了，差不多要到家了。嗯嗯，我吃过饭了，放心。” 陈初在旁边听得很不是滋味，他隐约听出来宋维的家庭情况不是很好，母亲身体不好，家里条件也一般，身为学生的他，甚至还在往家里寄钱。通过前两天的接触，他知道宋维是个不容易跟人亲近的人，跟谁都客客气气，但也跟谁都疏远，现在看来，可能是跟家庭情况有关系。一个人因为太过自卑，就会表现得特别自尊吧——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天提到雅思考试和出国留学，宋维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的尴尬以及故作轻松的洒脱，大概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允许他有这些想法吧，但是又不想被外人知道。 陈初小心翼翼地往后躲了起来，他不想被宋维发现，他担心宋维发现自己刚才偷听到他打电话。 陈初跟在宋维之后下车，刻意保持着距离，做贼心虚地跟在后面。 没想到，经过路边一个煎饼摊的时候，宋维突然停了下来买煎饼——他摸了摸肚子，是真的有些饿了。 陈初趁着宋维一不留神的功夫，赶紧从旁边饶了过去，抢先一步回家。 陈初看着站在煎饼摊旁宋维瘦弱的背影，心中不觉有些奇怪——不是说，已经在单位食堂吃过饭了吗？第11章 Day6 – 秘密（下） 此时的夜空已经繁星点点，在街灯的照射下，陈初带着宋维穿过一条迂回幽静的小路，来到了小区的中心花园。 行人不多，偶然在路上碰到几个，也看不清脸。 陈初和宋维一人拎着一个空瓶，并排沉默地走着。陈初不着急说话，他知道宋维心情并不是太好。 花园的入口是一个大的喷泉，泉座上是一对海豚的雕像，这个喷泉只在重大节庆的时候才启用。再往里走去，才是小区的主要活动区域，有儿童游乐区、还有健身器械区、在旁边的广场上还有一群这么晚了还在“歌舞升平”的广场舞大妈……穿过主要活动区域，就到了小区的中心草坪，草坪中间才是水厂安置的直饮水机。 草丛里有几只昆虫在胡乱叫着，小区里静得都能听见饮水机放水的声音。 打好水，回家的路上，陈初觉得宋维情绪可能已经恢复了一些，就想着主动和宋维找话题聊天。 见不远处有一个长椅空着，陈初看了一眼宋维毫无表情的侧脸，有点犹豫地说：“我有点拎不动了，我们休息会儿吧。” 宋维觉得奇怪：“你不是还做哑铃训练吗？怎么我都还没累你就累了。” 被揭穿的陈初，脸上的尴尬一晃而过，赶紧给自己找了一个不错的理由：“那还不是因为刚刚举哑铃力气都用光了吗？” 宋维并不多想，以为陈初是真的有点累了，只看了一眼陈初以及他手臂微隆的肌肉线条，便没再说话。 陈初领着宋维安坐了下来。水桶放在一旁，借着月光，反射出粼粼的波光。 半晌，没有人言语。两个大男生就这么并排这样干坐着，也并不觉得尴尬。
宋维低头出神，闹心的事情都堆到了这一天发生——屈老师、吴曦都让他觉得心烦，他想到了对补习心不在焉的吴曦、对吴曦充满期待的陈阿姨、老实巴交的父亲、突然杀出来的屈老师、还有相去甚远的记者梦，心里乱成一锅粥。 他目不转定地瞧着远方，仿佛远方有他想要的答案。 陈初侧头观察着外表平静的宋维，又想起刚才在公交车见到的那个“真实”的宋维，心情有些复杂。想着怎么开口比较合适。 终于，陈初还是打破了沉默，问：“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关切的问候就如这晚风般，轻松舒适地在空气中弥漫开。 对于陈初发现自己的异常，宋维有些感激，只是有些心里话他不想说。 陈初看宋维一言不发，又说：“我们住在一起，你这样，让我也开心不起来啊。” “别胡思乱想了，没什么事。” 陈初直勾勾地盯着宋维，宋维也风轻云淡地跟他对视。 半晌，陈初说了一句：“你骗人。”
宋维看着陈初，表情真挚，于心不忍，于是把在报社不顺心的事情说给了陈初听。 “我是你的话，我会拒绝那个老家伙，然后跟领导说想出去跑新闻。”陈初回答得很轻巧。 宋维只是摇摇头，说：“没怎么简单。” “其实也不用想得那么复杂。你想做什么就应该去争取。” 争取？宋维并不是很信奉“爱拼才会赢”的道理，二十年的人生经验，他知道人生很多事是争不来的。他就希望不怒不争地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大多数情况下即使争取了也得不到，还不如就算了。” 陈初摇摇头：“弃权和失败，虽然结果一样，但是本质上却截然不同。争取都不争取，那是弃权。” 宋维沉默了，没有再说话。 见宋维已经卸下了心防，愿意跟自己聊天了，陈初主动又问起吴曦的事情：“你和吴曦，闹矛盾了？” 宋维没说话，和吴曦的不快被陈初发现，他既意外也不意外。他本来可以把对吴曦的情绪都藏得好好的，但是今天他有点累，他懒得这么去做了。 宋维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他学习自主性真的太差了，我给他补习过几年了，一直是这样。这个暑假已经很关键了，如果复习不好，他高考肯定会失利。他现在明明有机会再冲刺一把，但是不努力的样子真的让人看着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