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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by王孙何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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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赤.裸相对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贺兰昭肚腹上的伤口,不能想象当时是怎样凶险的境况,偏偏贺兰昭还嬉皮笑脸,他笑不出来,因为明天眼前的人就又要走了,带着还没痊愈的旧伤。

  他低眉敛目的模样怜惜而虔诚,贺兰昭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今晚折腾你太久了,明天一早我就走,你睡你的,不必送我。

”  云玉皱了皱眉:“我不累。

”  贺兰昭笑了,亲了亲他的眉间:“我心疼。

”  云玉还是拧着眉看着他。

  贺兰昭轻声道:“乖乖的,等我回来,别让我担心。

”  云玉苦笑了一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把贺兰昭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像攥着一把会流走的沙子,用几乎算是祈求的语气低声在他耳边说:“你一定好好的……”  贺兰昭拍了拍他的后背,应道:“嗯。

”  战乱里的时光过得总是格外的快,自上次洛阳一别,转眼又是两年蹉跎。

贺兰昭转战河北之后,曾经给云玉去过几封信,然而所述也是寥寥,他的字迹无比匆忙潦草,大抵是无暇灯下长篇大论,这一世他们聚少离多,岁月总是在思念的罅隙中艰难地流淌。

贺兰昭随尔朱荣征战南北,走过北疆、河北、关陇,看他招揽猛将,跟随他从初露锋芒到风头无两,却渐渐地感到了不对。

  他在与云玉的书信往来中提及这件事,他觉得尔朱荣的欲望可能不止出将入相那么简单,他的狼子野心,厉兵秣马的手笔都让贺兰昭不安,但尔朱荣的确骁勇非常,勇略过人,披坚执锐,手握千钧之器,是邪是正亦未可知,可贺兰昭究竟还是提防得太浅了,他太年轻,沐血雨而来,却没有经过所谓“阴谋”,不明白窃国者侯的道理,万人鲜血才能成就泼天尊贵。

  武泰元年,尔朱荣纳费穆之谏,欲以祭祀为由集文武百官于河阴,一举杀之,废当朝太后与幼主,清洗朝廷。

此计一出尔朱荣心腹皆震悚,贺兰昭惊于尔朱荣的狠戾毒辣,当即决定与尔朱荣誓死决裂,他知道自己不过尔朱荣麾下一将,无法与尔朱荣抗衡,唯一能瓦解这个疯狂计划的只有泄密,于是连夜将此事前后写成书信秘密传出寄往朝廷,另写一份书信寄给云玉,他知道即使这个计划因泄密失败,尔朱荣也不会被此事扳倒,反而自己很有可能被因不忠而被尔朱一党清理掉,如果云玉知晓此事则势必会被卷进争斗之中,但他又实在不放心身处庙堂的云玉,只在信中婉转说道近日不管发生什么,万万不要离开洛阳。

  然而贺兰昭错估了尔朱荣的谨慎。

寄往朝廷的文书被中途截获,尔朱荣大怒,打算清理“叛徒”,以儆效尤。

  贺兰昭看到那封被截的文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他知道自己无论事成与否都是一死,因此内心还算平静,走到今天也没什么后悔的,只是遗憾无法阻止一场疯狂的屠戮,但也庆幸自己给云玉的书信没有被截,能护他一人也好。

尔朱荣的军帐里一片死寂,人人都睁着惊恐迷茫的眼睛不敢出声,他在进帐之前看了一眼天,早晨的天湛蓝高远,晨曦发出银白色的光芒,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多好的天气啊,适合送一送他。

  他只是遗憾没有痛快地死在战场上。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却没受过熬刑的训练,因而受刑的时间也就格外痛苦漫长。

四月的天气尚且带着料峭的春寒,他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单衫,在晨曦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熬刑。

  他明白尔朱荣的用意,杀鸡儆猴,刑罚都是怎么疼怎么来,用完刑就杀,因此也不必在意彻底破坏人的身体,尔朱荣想要惨叫,哀嚎,横飞的血肉,需要彻底激起人的恐惧和敬畏,让他们再不敢背叛他,但贺兰昭不太想叫,为了忍住酷刑下的惨叫他无意识地咬破了舌头,血顺着嘴角流到脖子,刽子手以为他咬舌自尽了,往他嘴里塞了块布。

  大块烧红的烙铁按在人的肌肤上,从肩至胸再到肚腹,在阳光下腾起一阵刺眼的白雾,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贺兰昭无意识地拼命挣扎,他的肺被钉进去了几根铁钉子,脖子被紧紧地勒住,这样会让他痛苦时喘息得更加艰难,越努力呼吸,肺就越重地摩擦着粗粝的铁钉,他在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中用头去砸身后的柱子,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听见尔朱荣冷冷的声音:“挑开。

”  他没法说话,尔朱荣只能听见贺兰昭喉咙里破碎的、夹杂着呻.吟痛呼的怒骂的音调,他痛恨看见贺兰昭的眼神,他曾经欣赏过的那狼一样凶狠的眼神,于是他说:“挑开。

”  刚刚被烫成焦黑一片的伤口被用刀慢慢地强行挑开,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

贺兰昭终于失去了那样的眼神,也失去了怒骂的力气,刽子手往他脸上泼了一碗水,泼醒了昏死过去的他。

  尔朱荣说:“用热水。

”  这不是刑讯逼供,这是一场公开的临死前的折磨,没有节奏,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沸腾的滚水顺着被挑开的鲜红皮肉浇下去,而贺兰昭只有虚弱地痉挛。

  这场凌虐在灿烂的阳光下进行,因为缺少濒死的惨叫而死一样的寂静,这沉默甚至带有一种神秘的仪式感,像古老的祭祀,祭权欲,祭杀戮,祭背叛,祭道义,祭苟且与死亡。

  尔朱荣说:“把他写信用的手砍了。

”  此时的贺兰昭已经没有一点活人的样子,他被折磨得像个只剩残肢的鲜血淋漓的人偶,只有微微翕动的胸脯能证明他还有一口气,尔朱荣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部下,不由得心里生出一丝悲凉,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

于是他说:“放到下午之后枭首,头挂在军帐外。

”  人群作鸟兽散,贺兰昭独自一人被捆在木凳子上,坐在尚有春寒的四月微风里,熹微的晨光已经消散,正午的太阳艳得人睁不开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消散,他甚至没有呼吸的力气了,每一次微弱的呼气与吸气都在蹂.躏他插着铁钉的肺,断面的还是撕裂的伤口都已经痛得麻木了,他只是虚弱,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虚弱。

  他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留恋。

他强烈地留恋着这个世界,这个还没来得及看到他和他心上人白头到老的人间。

  他鲜卑血统,长于北疆,十八岁入洛阳,活到二十六岁,短暂的一生中遇到一个爱得掏心掏肺的心上人,可惜还没来得及娶进门。

  他的视野渐渐黑下去,耳边也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快死了,在静谧的黑暗中,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在北疆的无垠大漠长河落日里策马飞驰,看见洛阳城里的胡人少年无措地接住了烟花巷抛下的帕子,看见……  看见一个温柔俊美的翩翩公子,陪他走过年少轻狂,那人在沉静的烛光里写下他的名字,在热烈的篝火旁看着他微笑,在深夜里绝望倔强地表白心意,唇齿缠绵间将一生尽数托付,灼灼桃花下他有意捉弄,故意作出栽倒的姿态,而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群狼围攻时他毫不犹豫地把他挡在身后。

  云玉啊……  答应了要一辈子对他好的,可惜他的一辈子太短,也就到此为止了。

  千年后当贺兰昭面对着当年他送给云玉的那面冰镜,他一定会想起这件往事,也终将明白其中缘由——他当年惨死,受尽折磨,尸骨无存,可是却安然入轮回,了无执念,是因为他到死都以为他护住了云玉。

  他死而无憾,求仁得仁。

  贺兰昭死后,尔朱荣挥师入洛阳,立新帝,废幼帝,以祭天为名,号令文武百官共赴河阴,尔朱荣态度极其强硬,宣称祭天一事不得请假,尚未致仕的在职官员必须全部到场。

云玉因收到贺兰昭的书信,恐其中有变,本不欲离开洛阳,但祭天兹事体大,且事关满朝文武,尔朱荣就算有所图谋,也不会在这上面做打算,今日中原究竟谁家天下已经难以分说,当朝太后实在昏懦,皇帝又实在年少不能主事,平定六镇之乱尔朱荣战功赫赫,若他想摄政,简直易如反掌,祭天仪式大概是想昭告天下。

如今乱世,江山易主太快,云玉不作他想。

  他和另一个赵姓的侍御史不过因故慢了些许脚程,到场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惊了——这哪里是祭天,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戮!  利镞穿骨,惊沙覆面,惨号干云,尸身盈野,流血漂橹,尘土飞扬,满朝文武像被合围的牛羊一样被军队围拢剿杀,这时已经死伤大半,云玉恍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惊怒地望向稳坐高台的上位者,尔朱荣的眼神依旧冷冷的,他站了起来,扫视了一眼惨遭屠戮的人们,然后走到迟到的几个文官面前。

  他的语调带着居高临下的生硬:“你们谁会写诏书?”又耐着性子说,“谁为我拟一份诏书,我可以饶他不死。

”  云玉怒道:“沾血的畜生!你也配发文书!”  尔朱荣眯了眯眼睛,他恍惚觉得这个文官的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种刺眼的熟悉——是了,那是贺兰昭临死之前看他的眼神,让人如鲠在喉,锋利得扎人的眼。

  他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他常常提起他的一个朋友,”他扫了一眼云玉的官服,发现品级也还对的上,“你认识贺兰昭吗?”

  云玉的瞳孔骤然紧缩。

  尔朱荣点了点头:“是了。

云璧如云大人,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刚刚对策高第,是要升御史的人了,我手下缺一个文书……”  “你做梦!我若与牲畜为伍,他日阴曹相见,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  尔朱荣阴冷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个辱骂他的文官是不会答应他的,身居高位的人总是喜欢看人拼命挣扎却被踩进泥里的样子,但他现在不想让他再张嘴说话了,他说:“你倒是有血性,那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  云玉随着他的动作看去,全身的血瞬间凉了。

  那是……  那是贺兰昭的头颅。

  被尔朱荣拎着头发抓在手里,青紫而冰冷。

  他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杀伐之声化作一片嗡嗡的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当头劈成两半,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痉挛的声响。

  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他听见自己混乱的喃喃自语和尖叫。

  “怎么回事……”  “那是谁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阿昭!!!……啊!”  尔朱荣叹了口气,说:“灌生漆然后沉湖吧。

”  生漆剧毒,一瓢灌下去人即使不死,这辈子也不能再说话了,他倒在地上,残破的喉咙随着剧烈的喘息发出嘶嘶的干枯声响,有人在背后补了他一刀,从后心贯穿胸膛。

  尔朱荣看地上血泊里挣扎的人没了声息,又转过来问道:“现在有会写诏书的人了吗?”  四月的湖水浑浊而冰冷,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尸体慢慢沉入湖底,躺在湖底柔软的淤泥里,被飘摇的水草覆盖住伤口和脸颊。

浓烈的恨与刻骨的爱抵死纠缠,国仇,家恨,看到爱人尸体的那一瞬间激发的滔天怨恨将准备入轮回的生魂炼成了恶灵。

  死别来得太惨烈也太猝不及防,他不明白那个鲜衣怒马醉洛阳的少年郎,那个在桃花树上唱歌的年轻人,那个指天划地信誓旦旦要为他赴汤蹈火的少年,那个上元夜在篝火旁跳舞,揭下面具为他单膝跪地的贺兰昭,那个临行之前给他一夜温存的爱人——那是他灿烂如阳光又英勇如孤狼的爱人啊,隔着两年七百多个肝肠寸断的日日夜夜,他的书信还夹在他的案底,每个字他都能倒背如流,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一次一次地在梦里重温,他满心渴盼着战争结束,他等他等了整整四年,他以为他一定会回家的啊,为什么再相见他看到的却是他冰冷而面目全非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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