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着脚站在客厅中间,房间里亮亮的,很安静,只有灯发出的滋滋的电流声。玻璃缸里的巴西龟还睡着,我走过去把它从缸里捞了出来,抱在怀里。它被我吵醒了,很慵懒地缩了缩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笑,我想起来去年我认识云玉也是因为它,当时我拿了个DV……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腿都在发软,蹲在地上,等那阵眩晕过去。 这个家就像个回忆的博物馆,所有随着那个人死去的回忆都鲜活无比地在我眼前跳动,一一在我眼前复活,唯独那个人没有。 他在卧室他在客厅,在沙发上和我窝在一起看电影,在厨房翻动锅铲,饭菜的味道香得楼道里都能闻到,他在那个阳台的小飘窗前坐着看书,等我回家。 书……我心念电转,突然想起了书架上那本《世说新语》,云玉曾多次翻看它,说它有灵,我抽风一样跑到书架前把它抽出来,哗啦啦地翻看着那本书,期待能从这本有灵的古书里找到什么,然而我终究是凡人,我什么也没找到,没有奇迹发生。 我只在书的扉页上看到了他写下的一行字,小云写字好看,但是硬笔总用不惯,练了很久,写得总带着一股毛笔簪花小楷的味道,他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了一首《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在这首诗的下面写了一句话。 “阿舟吾爱,之死矢靡它也。” 我闭了闭眼睛,胸口突然炸开的疼痛让我不得不捂住了心窝,手里的书哐当一声掉了下去,砸在我的脚背上,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能想象出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一句话的,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写字的表情和动作,两世他都曾在灯下写我的名字,那么温柔专注的表情,像在纸上摹画心上人的画像。 我一直以为“之死矢靡它”是一句热烈的誓言,没想到是一句悲哀的谶语。 我仓皇地、逃也似地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书房回到了客厅里,栽倒在沙发上。我艰难地喘着气,在沙发的缝隙里摸索着找到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我急切地需要房间里有一点声音,电视上综艺节目的主持人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我盯着电视屏幕,心里像失血过多的手指,麻木而冰凉。我好像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也不饿,但胃针扎一样的疼,我想我应该强迫自己吃点东西,于是我走到厨房里,打开了冰箱。冰箱里还剩着点我们走之前云玉做的饭菜,我把它们放到微波炉里转了一圈拿出来,把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嚼了几下,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根本没法控制,那饭菜的味道那么熟悉,好像做它的人就坐在我对面,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那一瞬间我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云玉真的不在了。我含着一嘴饭菜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厕所呕吐,吐到脱水,然后晕倒在厕所里。 这次没有人给我打120。我自己在凌晨醒了过来。 我没有请假。第二天我爬起来去上班。我不能停下,没法再待在那个全是回忆的房子里,我知道如果我就此沉沦,我要么就死在家里,要么就会疯掉。但是我得活着,我是个成年男人,是柏家的独生子,活着对我来说是义务。我已经经历了丧偶之痛,不能再让年老的父母承受丧子之痛,这段时间我经历的人间惨剧太多了,不能再多了。 我脖子上云玉掐出来的青紫慢慢地淡掉了,胸口的伤因为我老是忘记换药化了脓,最后不得不一趟一趟往医院跑,护士一边给我的伤口消毒一边说可能会留疤,我说,留着吧,挺好的。 自从认识云玉之后再也没犯过的胃病又复发了。最严重的时候我没法吃任何东西,胃痛有时会折磨得我彻夜无眠,让我不得不大把大把地服用镇痛药和胃药。在胃不疼的时候我也很少能睡得着,经常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偶尔会短暂地睡一会儿,梦里全是他。我没有办法再去睡在那张我们曾经缠绵过的床上,每晚在沙发上睡觉,我开始吃药来维持睡眠,从一开始的褪黑素到百乐眠,再到安眠药。安眠药的剂量从四分之一片到半片,直到现在我必须每晚吃两片安眠药才能勉强睡着。我很想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来麻痹自己,因为清醒地待在这个全是回忆的屋子里实在是太难熬了,但是以我现在胃的状况,那么个喝法真的容易让我死在家里。不能喝酒,我的烟瘾更重了,以前一天也就一两根,有时候一根都不抽,现在一天两包。有一次有个同事来我家找我,一开门呛得直咳嗽,看着一地烟头直咂嘴,问我:“你最近抽烟怎么这么凶?”
我没什么反应,弹了弹烟灰:“提神。” 这段时间我像是活在真空里,世界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我也没有呼吸。我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了三个多月,几乎已经习惯了每天抽烟,吃胃药,吃止痛药,吃安眠药,上班,睡觉的日子,机械麻木,心如死灰。直到有一天,秦风在一个周末,踹开了我的房门,身后还跟着一个开锁的和我们社区的片儿警。 我被秦风一个巴掌抽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抬起眼睛看他:“你来干什么?” 秦风不知道是急得还是跑得,一头的汗:“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敲你门你也不开,踹门都弄不醒你,你吓死我了,我他妈以为你死家里了!” 哦。我前天一宿没睡,昨天想着反正是周末,不小心安眠药吃多了,药物使我的睡眠太深太沉,即使醒来了也还是头昏脑胀。我什么都没说,冲秦风摆了摆手。秦风送走了开锁小哥和民警,逐渐冷静下来,坐在我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但是……” “没有的事儿,我谁也不想见。” 他梗了一下,叹了口气:“有个大事儿。你跟我去个地方。” 我说:“什么大事?我不想去。” 他碰了碰我的肩膀:“走吧。你都没有个人样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有点不耐烦:“你到底要干什么?没事儿你就回吧,让我一个人在家待着。” 秦风眨了眨眼睛,说:“我给你个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我顶不住了,我受不了了,赶紧把这段又酸又苦的飞快写完,下一章开始甜回来!说起来我这也算是双更了吧。《诗经》里的《柏舟》有两篇,一篇出自《邶风》,也就是云玉抄写的那篇,感情比较哀伤凄婉;一篇出自《墉风》,“之死矢靡它”就是出自这篇,比较深情浓烈,“之死矢靡它”,是“到死也不改变心意”的意思。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瘾 1枚、沉音 1枚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叶不羞老攻 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半仙超帅 72瓶、拼图们的幸福咖啡 30瓶、圆远远远远 20瓶、江查子 10瓶、300八八 5瓶、网友阿岑 3瓶 ☆、第 39 章 秦风一直不说,像个孙子似的装蒜,我本来没太当回事,他强拉着我走就由他,但是你知道,人在很绝望的时候总是喜欢瞎想,我明明眼睁睁看着云玉在我面前魂飞魄散,这一路的车程我却无数次冒出了“他是不是回来了”这种想法,想完了又笑自己荒唐。可是走着走着我发现车正渐渐朝着一个我熟悉的方向开——云玉的葬身之地,那个留下了太多回忆的湖。 我心跳快了起来——秦风嘴贫人贱,但不是耍人玩儿的人,他这个时候带我来这种地方,声称要给我个惊喜,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伸手拽住了秦风的衣袖,再开口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堵得说不出话:“老秦……” 秦风边开车边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哎我操,不是带你哭坟去啊,你先别酝酿情绪。” “是不是……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他……” “等会儿啊,马上了马上了,你先别问,问了多没感觉。” “操.你大爷!”我简直没法描述心里的感觉,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你再不说我能死这儿!” 秦风耸了耸肩膀:“我大爷死多少年了都,还死这儿,你要给他殉情啊——行了,到了。” 我坐在车里,心跳如鼓,震得连太阳穴都在跟着突突,我突然怕了,我不敢下车,怕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又一个梦,这三个月一百来天我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怎么确定这就是真实的…… “你什么毛病,”秦风拽了我一把,“新娘子下轿子啊,是不是还得要个人背你才能下来啊?” “不是,”我嘴唇都在抖,“老秦,老秦你告诉我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回来了,你别他妈玩我我跟你说……” 秦风笑了笑,喊了一声:“云公子来接新郎官下花轿!” 我脑袋嗡地一声。 我看见我魂牵梦萦的人,我以为此生都不能再见的人,他像梦一样向我走来,走到车前,弯下腰,一双眸子如溪如泉,清澈温柔一如往昔,看到我的瞬间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淡了。 他皱着眉摸了摸我的脸,轻声说:“怎么瘦成这样。” 我目眦欲裂地瞪着他。 我完全不能思考,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今天是礼拜天,我早上被秦风吵醒,被他拉着坐了一上午车,然后我就看见了云玉?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么轻易呢。 云玉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阿舟?” 他又道:“阿昭?” 他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捧住了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我回来啦。” 我梦游一样小声说:“真是你啊……” 他嗯了一声,好像平生温柔纵容享用不尽:“是我,云玉。” 我伸出手去,被他抓住贴在脸上,引导着摸遍眉目鼻唇,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我低声说:“假的。” 他说:“为什么?” 我说:“你不凉,我的云玉是……凉凉的。” 他笑了:“这个我回家再跟你说。” 我说:“回家?” 他点了点头:“回家。” 他带着笑点头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像开闸泄洪一样流了出来,我两只手在他脸上来回呼噜,一边嗷嗷哭一边打着哭嗝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回事儿啊,这怎么回事儿啊这,你是不是真的啊,你假的吧你是不是充气儿的啊,你说句话啊。” 他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说:“我怎么证明?” 我哭得大鼻涕泡都快吹出来了:“阿舟吾爱。” 他愣了愣,有点羞赧地垂着眼睛亲了亲我:“之死矢靡它也。” 我又说:“你把我的什么宠物给炒了?” 他想了想:“田螺。” “那他妈是苹果螺!”我一把抱住了他,扯着嗓子哭出了声,“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在婆娑泪眼里看见他的眼眶也红了,他笑着看着我,落下泪来。 他什么也没说,把我搂在怀里,一趟一趟地捋我的后背,轻轻地给我顺毛。 我拼了命地把他往怀里揉,发了疯一样地亲吻他,咬他,想确定怀里的是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是我的云玉,他真的回来了,他弯着腰的姿势很难保持很久,索性单膝跪了下来,顶着一脸口水和牙印几乎是逆来顺受地任我施为,尽量给予我最温柔的回应。我就那么连哭带闹又亲又摸地折腾了一个多钟头,云玉亲了亲我,用那种哄小孩的轻柔语气说:“好了,我腿都麻了——来,我们从车里出来。” 我的手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以一种像中了分筋错骨手一样扭曲的姿势被他从车里刨了出来,我说:“你腿麻了啊。” 他点了点头。 我又哭了:“你腿都会麻了,真好啊。” 他:“……是啊,我脸还很疼呢。” 被我啃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真棒啊。” 他:“……” 这小半年我经历了无数次人生的大起大落却还是没能免疫,到现在我的腿还是软的,我坐在湖边,死死抱着云玉的一条胳膊,云玉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