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轻蔑一笑,掸了掸被阿憨抓住的裤腿,朝周嬷嬷啐了一口,“您继续打,咱家这就告辞了。” 所有人都散了,冷宫还是那个冷宫,容不下人,更容不下尊严。 周嬷嬷“哇”地呕出一大滩血,她怔了一会儿,艰难地爬到门口,无力又无助。她想问问苍天,可那里被密密麻麻的乌云荫蔽,它们挡住了月亮,明日,大概也不会出太阳了。 终究,那高举起的,仿佛在呼唤着什么的手,还是随着涣散的意识,跌落了。第15章 可恨之处 浮光葫芦又发出呜噜呜噜的动静,周嬷嬷,灯尽油枯了。 白讥按住浮光,“别叫唤了,还不到时候。” 葫芦止住声响,白讥站得笔直,朝黑屠伸出自己的手,也不说什么,只是倨傲地瞧着他。 五指穿过指缝,那只手被攥得牢牢的,黑屠朝他浅淡地笑了一下,“走。” “算你识相。” 白讥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周嬷嬷的尸身,随黑屠离开了。 阿憨被送入长安宫,有眼色的奴才们目不斜视,怎么进来又怎么退了出去。黑屠和白讥隐了身形,悄悄躲在角落,以二人的修为,只要不鲁莽,雪姬便不会察觉。 长安宫冷得可怖,阿憨被松了绑,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憨哥儿。” 一束幽光从头顶晕开,阿憨听见这魂牵梦萦的声音,猛地抬起了头。身着白袍的女人手捧烛台朝他缓缓踱来,他不由自主地向前爬了过去,一边泪如泉涌,一边咧开嘴痴痴地傻笑,嘴里不断呼唤着:“娘…娘…娘…” 雪姬脚步一滞,在他面前蹲下,捏住的他下颚,让他准确无误地与自己对视着,在那双纯粹的瞳孔中,映射出一张老态龙钟,雪鬓霜鬟的脸。 “这样,你都能认出我?” 阿憨歪着头盯了她半天,似乎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拽住她的衣角讨好地笑了笑,“娘,阿憨笨,你别生气…” 雪姬愣了一下,将烛台放到一旁,轻轻地摸着阿憨的脸颊,“憨哥儿,娘漂亮么?” “嗯!”
阿憨回答得毫不犹豫,雪姬的面色却倏然阴沉下去,“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满嘴扯谎!” 阿憨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啜泣道:“我没有说谎…” 雪姬为他拭去泪水,温柔一笑,又问了一遍:“憨哥儿,娘漂亮么?” “娘…” “说话!” 阿憨被这一声呵斥吓了一跳,怯怯地答道:“漂亮…” “哈…哈…原来都是装出来的老实。” “娘…”阿憨小心地去碰雪姬的手,“阿憨好想你…” “滚!”雪姬嫌恶地挥开,好像那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又丑又蠢,你怎么还不死!” “娘…” “别叫我!”雪姬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悠悠地说道:“本宫乃是当朝皇后,怎么会是你这种杂碎的娘亲。” 她的声音冷漠却清晰,仿佛一柄利剑,不差毫厘地插进了一颗懵懂无知的心脏。 虽然不明白,却实实在在地被伤害了。 “娘为什么…不肯认我…” 愚钝如他,终于问出了一直谨小慎微维护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皇后还有一个儿子,三岁时,俊美无俦的弟弟出生,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被弃之如敝履。从此,母亲连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垂怜,都不愿施舍了。 “为何…为何啊…”雪姬哀戚一笑,目光中却溢满了柔情,“那时身子虚弱,生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这般丑陋不堪,怎配做我和他的儿子?还是嬴儿好,英武潇洒,和他一样…” 她偏过头,轻蔑地睨着脚下的孩子,“憨哥儿,你要理解本宫,太久了,数不尽的日夜,好容易等他醒来,怎可为他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他会不爱我的…会不爱我的…” “我听不懂…” “你不必懂。”雪姬又变了脸,慈爱地笑了笑,“憨哥儿,娘给你道歉,别怨娘,好么?” “我不怨。”阿憨抱住雪姬的腿,“阿憨喜欢娘。” “那你想让我高兴么?” “想!” “来。”雪姬扶起他,拉他在大镜前坐下,“看看你自己。” “我看不清…” “若是看清了,怕是要吓死了。”雪姬发出一声尖锐的嘲讽,俯在他耳畔,沉声道:“帮帮娘吧,憨哥儿…帮帮我…” “娘要我做什么?” “不必做什么…” 雪姬冰凉的手掌慢慢滑上阿憨的脖颈,孩子打了一个寒噤,“娘…” “别动。” “哦。” 阿憨乖乖坐好,雪姬阖上双目,平静地说道:“只要去死就好了…” 她就那般镇定自若地站着,含着水波不兴的微笑,甚至连那只正扼死亲生骨肉的手都宛如一缕飘零的鸿毛,嗅不出残忍,更看不穿,那蹩脚谎言背后的所谓真相。 阿憨试图挣扎,他大张着嘴,却连一声呻|吟呜咽都发不出来。他脸颊涨得通红,绝望在那呆滞的双眸中像一颗坠入深潭的石子,下沉,再下沉,如何也沉不到底。他甚至找不出一个理由来劝慰自己,母亲是爱他的,母亲想他死也是爱他的,母亲不爱他也是因为爱他,可是母亲为什么不爱他呢? 他傻得窝囊,傻得可怜,傻得不会愤怒,可这并不意味着,在被践踏被背叛被羞辱的时候,感觉不到疼。 某种东西正在从身体中剥离,灵魂,或是别的什么,阿憨没有认知,他只隐约意识到,他快要没命了,而他从小到大唯一学会的本领,就是认命。 奇丑无比是命,受尽冷眼是命,善良是命,愚鲁是命,穷苦是命,生是命,死,更是命。 母亲讨厌我,而我想让母亲快乐,我消失了,母亲就能快乐。 笨拙的逻辑。 所以就去死吧。 “娘…” 他最后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个字眼,放弃了。 雪姬微睁开眼睛,看着卷住自己手臂的拂尘,面露愠色。 “梵玉上仙怎么管起闲事来了?” “不想断臂,就松手。” 雪姬卸了力,阿憨已经不省人事,白讥收回掠影,探了下他的鼻息,捏住他的手腕,正要为他输些灵力,却被身后的人一把夺了去,“我来。” “决明宗果然是个可心人儿。”雪姬卷弄着头发,揶揄道:“要救便早救,这都快咽气了才半路横插一杠子,二位是何居心呐?” “雪姬。”黑屠放下阿憨站了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她,“为何要杀他?” “决明宗这是明知故问了,那东西在他身上。杀了他,拿回来,我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警告过你,那东西反噬自身,你不要碰。” “哈…说得容易,一个东西可以让你芳华永驻,让心悦的男人爱你一辈子,纵是剜肉医疮,女人也会毫不犹豫啊…”她指向白讥,冷冽的眼神中充斥着悲愤,语气却依然平淡,“本来在我体内呆得好好的,若不是他让这天地失了衡,那东西也不会觉醒,更不会到处乱窜钻进这孩子的身上,他也就没必要死了…到底是我的血脉,你以为我真想杀死他么?没办法啊…决明宗,莫要怪我毒辣,要怪,就怪你的心上人好乱乐祸!” 雪姬说得理直气壮,注视着倒地昏迷的阿憨,发出一声哂笑:“毕竟,他也就这么一点卑微的用处了,不是么?”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东西。”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白讥嗤之以鼻,“嚯!我听明白了,闹半天你抽疯就是为了这张老脸啊!你变丑了,怕色衰爱弛,是不是?” 一语中的,雪姬睇着他不言语,僵持了半晌,轻叹一声,“你不会理解的。” “是,我这么好看,当然不理解。”白讥对黑屠眨了眨那双狡黠的桃花眼,“屠屠,我说的对么?” 黑屠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不掩饰语气中的宠溺:“莫要胡闹。” “哼。”白讥插起胳膊,媚眼如星,懒洋洋地倚靠在黑屠的肩膀上,“被独宠三十年,这皇帝…是沉迷你那美艳的皮囊,还是忌惮你手中的权利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当然是因为他爱我!” “哦…原来如此啊…”白讥点点头,“那倘若他说,‘皇后,你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寡人也依然爱你如初’,你相信么?” “我…”雪姬咬咬牙,“我信。” “哈哈哈哈…”白讥笑得直拍手,“别自欺欺人了,既然信,为何闭门不出?为何遮遮掩掩?为何宁愿杀死自己的儿子?你自己好好想想,真正不嫌弃你的人,除了这个倒霉孩子还有谁?”他抬手挑了挑黑屠的下巴,昂首对他粲然一笑,“相信一个人,是不会怕自己变老变丑的,你看,我就不怕。” “你胡说!”雪姬怒不可遏,瘦削单薄的身体战栗着,她拼命摇着头,颤声道:“五百年…我守着一具冰冷的尸体,在寒天冻地中活了五百年…只有…只有我自己…为了让他活过来,我功力耗尽,全靠那东西维系容颜…他只道我伴他四十年,殊不知,已经五百年了啊…五百年…这寂寞的漫漫寒夜,我不想…不想再忍受了…”她眼含热泪,无力地瘫坐在地,“决明宗,太孤独了…我实在…太孤独了…” 世间不存在无端的善恶,谁都有务必自行吞咽的苦衷,白讥修行千载,自然不会被她轻易动摇。他笔挺地站好,将拂尘搭在手腕,“兰因絮果,值得么?” “有什么值不值得?”雪姬哀戚一笑,“你身后的人,只因为看了你一眼,就爱了你几百年,又等了你几百年,你问问他值得么?于我们这些妖魔鬼怪而言,岁月太廉价了,陪伴,才是最好的恩赐啊!” 空气骤然凝固,白讥沉默了。 能言善辩的梵玉上仙,竟然,语塞了。 没吃过糖的人,不会食髓知味。没吃过苦的人,不能感同身受。 直到他遇到黑屠,那个人让他尝尽千年不曾品味过的甜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存在人所拥有的一切糟粕,贪婪,自私,暴虐,嫉妒,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恻隐,既然终究摆脱不了人性,又何必虚伪地恪守自己的仙德? 黑屠等了他五百年,白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说他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番苦痛折磨。 也就是这在短暂的迟疑中,白讥有那么一瞬间意识到,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而我喜欢上他了。 什么是喜欢?或许璞玉般的极乐大仙终于愿意给自己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为谁而变得更加完美高贵,而是在你面前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袒露内心不为人知的卑劣与污秽。 而你,居然还是认真又笃定地说,你钟情于我。 耳蜗拂过黑屠温热的呼吸,那人浅声叮咛,“梵玉,我在。” 你在,你当然在,你若不在,我该如何是好? 白讥自嘲一笑,下意识往背后去寻黑屠的手,被牵住的那一刻,他会心地笑了。 “这孩子,我不能给你。” “你…” “皇上驾到!” 三人齐齐回神,已经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为什么白讥是攻 大家往后看就知道啦 我只能说 自己喜欢的人还能怎么办?宠着呗(*/ω\*) 然后白讥就是攻了哈哈
第16章 可怜之人 黑屠以迅雷之势将阿憨藏入暖帐之后,雪姬连忙吹熄蜡烛,诚惶诚恐地垂首行礼,“臣妾…恭迎圣上。” “嗯。”皇帝朝身后挥了挥手,“为何不点灯啊?” 雪姬将头埋得更低,“…臣妾这病,见不得光。” 皇帝没有让雪姬平身,只是环顾这漆黑的大殿,什么都看不清楚,黑暗的压迫让他有些烦躁,“孤方才…似乎听见皇后在对谁说话?”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