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梦么? 他愈发怀疑,自己其实已经被淹死了,所有的一切,皆是虚无缥缈的幻觉。 “大哥!” 蒋昱回过神,妹妹心急火燎地冲向他,直奔他的怀中,“可找到你了,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没有。” “那你怎么不理我…” 蒋昱安抚地拍了拍蒋旻的后背,“我在生自己的气。” “哥…” “阿旻。”蒋昱紧了紧拥着妹妹的手臂,“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勇敢,其实我特别害怕,怕死,怕饿,怕被打,怕孤独,怕失去尊严…对不起…阿旻,你说错了,我真的…比父亲差远了…” “哥,你怎么了啊?” “没事。”蒋昱轻轻推开妹妹,他咧开嘴角,却哭了。 “我就是…难过…我想他们了…” 蒋旻破涕一笑,这是她十四年来,第一次见到长兄的脆弱,这个人一向口是心非,一向宠辱不惊,一向城府似海,他的心思比父亲的还难参透,所以父亲不喜欢他,而喜欢简单直白的二哥。可蒋旻心中明白,大哥是好人,他爱这个家,他爱父亲,甚至敬仰父亲。但是两个同样清高的人,谁也不甘示弱,不想发生矛盾的唯一办法就是后退,退着退着,退出了一道深渊。 直到父亲死后的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愿意松口承认,他思念他了。 可是再也来不及了。 蒋旻为哥哥拭去眼角的泪,柔声道:“哥,我和二哥还在呢,咱们在一起,咱们还有家呀。” “对不起…对不起…阿旻…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对不起…” 妹妹的话让蒋昱轰然崩溃,他捂住脸,在她面前不顾体面地跪了下去,他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任蒋旻如何劝慰,如何问切,他除了忏悔,还是忏悔,除了哭,只有哭。 就要日出了,霞光照拂上近在咫尺的峭壁,折射出璀璨星芒,莹莹点点的海面流光溢彩,宛如希望的模样。 美得令人心碎。 蒋昱不知道他是如何被妹妹拖拽回去的,他就那么盲目地走着,前方有路,却只容得下他孤身一人。 整整五日,他犹如一具尸体,不吃不喝,不闻不问,任谁喊他叫他劝他都无济于事,他就那样蜷缩在冰冷的地面,缄口不言。 他恨白讥的出现,那人的荒谬如同一柄钢针,精确无误地刺破虚张声势的自我。让他认清一直以来,他始终不肯正视的,存在于寰海的生存法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要妥协了,他要认怂了。 于是他更恨,恨要做出抉择的自己。
最恨,已经做出抉择的自己。 从一开始就选择好了不是么?我给他们的期冀越多,我就越绝望,我让他们睡得越香,我就越清醒,可醒着的人,是最痛苦的啊! 我让他们相信可以逃离,相信未来美好,相信时光可期,然而,然而,然而… 嘘——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我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五天后的深夜,又是那个时候,蒋昱僵硬的双腿动了一下。 他起来了。 “大哥…” 蒋昱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还回来么?” 他无动于衷。 他走了。 她没有追。 白讥枕着手臂,躺在悬崖边沿沉思,再念一首太虚咒的功夫,五日限期就结束了。 脚步声渐进,他启唇一笑,并未起身。 “来了啊。” “嗯。” “诚然,我有点意外。” “意外什么?” “我以为,你很爱他们。” 蒋昱哀戚一笑,“是他们很爱我,可我这种人,讲究不得爱。” “你小小年纪,未免懂得太多。” “我小小年纪,未免经历太多。”蒋昱在他身侧抱膝蹲下,“我问你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你能告诉我,人要怎样,才能不带任何期待地活着?” 白讥认真地想了想,“很难,不对,不可能。” “是啊…”蒋昱叹了口气,“期待这种东西,消磨久了,就变成了饮鸩止渴,这些毫无意义的期待,都快将我熬烂了…好像我越渴望,越盼着什么,那个东西就越与我渐行渐远,远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记得究竟在坚持什么了。” 他的眼神涣散而迷茫,大概是这个问题思索太久了,久到钻进了牛角尖,再也爬出不来。 白讥抬起手挑了挑他的下巴,“你期待什么呢?” “说不上来。”蒋昱拼命瞪大眼睛,他不能再哭了。 “我现在,只想那个老东西,那个死老头,那个王八蛋,再抱抱我…”蒋昱摇晃着身体,口中碎碎念叨着,“他怎么就不能服个软呢?只要再叫我一声昱儿…我就…就什么都听他的…我…罢了。” 他突然戛然而止,白讥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不说了?” 蒋昱摇摇头,“从前,我有机会理直气壮地讨要的时候,我倔得一句话都不与他说…如今,没脸了…” 我抛弃了奄奄一息的弟弟,我抛弃了无依无靠的妹妹,我抛弃了那些将我视作救命稻草的人们,我是他们的神,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活下去的信念,可我将他们抛弃了。 “哪里有希望呢?不会有希望的。” 他反复嚅嗫着这句话,似乎多说几遍,就能获得宽慰。 我活得颠三倒四心力交瘁,我只是想拥有更光明的人生,谈何悔愧?谈何辜负?谈何错对? 像那个男人一样为别人活着,实在是太辛苦了。 我,承受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好心疼懂事的弟弟妹妹,没办法,我就是想写得残忍一点 那样的环境下,这种矛盾比较真实吧 人家还是小可爱,不要打我哦(*/ω\*) 下一章屠屠就回来惹~第26章 俱往矣 “没有人想要这样的人生,我亦如是。” 蒋昱笑了,笑得悲壮且苍凉,从他做出那个情理之中的残酷决定开始,便再也不可能回头。而既然回不了头,又何必多此一举去忏悔? “做神仙的话…我便能忘记这一切么?” “你想忘记?” “我只是不愿与无谓的过往藕断丝连。”他偏过头看向白讥,“您今年高寿?” “哈。”白讥嗤笑道:“小生不才,九百岁。” “可还记得什么?” “嗯…”白讥当真冥思苦想了一番,不知为何,映入脑海的,只有一个人。 他从容一笑,“你说的对,留不住的东西,不如忘了。” “太慢了。” “嗯?” 蒋昱深长地喟叹一声,“我说,我心中有鬼,它活着,我便活不得。” 白讥啧啧嘴,“不是觉得自己没错么?” “无过,和无罪,是两码事。” 蒋昱安静地仰起头,任万道霞光包裹自己,他渴望被安慰。 可白讥却不再追问下去了。 他只是阖上双目,继续睡,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再说。 两个人就这样,在危如累卵的悬崖边,从日出怔忡到日暮。 “帮帮我吧。神仙大人。” 终于,在最后一缕余晖隐匿在天际的时刻,蒋昱打破了沉默,以他寡淡的祈求。 凡尘种种,一身糟粕,没什么值得纪念的,没什么值得怀恋的,一口气断干净,谁都好解脱。 我也想道别,然,我承受不起珍重。 对不起。 白讥没有睁眼,他甚至一动不动,只有那空灵浩渺的梵音洞彻云霭。蒋昱在一个飘飘欲仙的美梦中沉沦深陷,摇摇如坠,返虚入浑,世间一切的嘈杂、屈辱、难堪、堕落,都瞬间被摒弃于身后的浩瀚虚无,涤荡得清清白白。不重要,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不存在,都不存在,连我本身,都不复存在。 太虚咒,陌殇。 此后浮沉飘零,风流云散,纵是擦肩而过,终成陌路之言。 “醒了?” 少年眨巴了几下眼睛,上下打量了白讥一番,咧开嘴露出纯真的傻笑,“大哥哥…” 白讥戳了戳他的脑瓜,“不怕我?” 少年摇摇头。 “认识我?” 摇摇头。 “知道自己是谁么?” 少年咬住手指,又摇了摇头。 “乖乖,不会用力过猛了吧?”白讥插起手臂,围着少年转了几圈,兀自嘟囔道,“没什么问题啊…怎么整了个傻帽出来…” “你才傻帽呢!” 白讥这才松了口气,他将手搭上少年的肩膀,笑道:“乖,愿意当我徒弟么?” “愿意!” “喔?为什么?” “你长得好看。” “噗…这话我爱听。”白讥失笑,“你也挺俊的嘛。来,叫师尊。”
“师——尊——”少年故意拉长声音,大声喊道。 “你喊魂呢?” “嘻嘻…”少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似乎一点也不认生,一把抱住了白讥,在他怀中蹭了蹭,又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师尊…” 白讥双手捏住他的脸颊,左右看了看,越看越满意,“得,变成一只小狗仔了。你想勒死我呀?撒手。” “就不!” 白讥见他乖巧烂漫,心中着实欢喜,也就由着他对自己撒娇,“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嗯!” “我们极乐门的人都姓白…叫什么呢?啊!有了!”白讥打了个响指,又挠了挠少年的下巴,“八面莹澈…便叫你白澈吧。” “白澈?” “嗯。澈儿,喜欢么?” 少年用力点点头,一下跳上白讥的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啵唧”亲了一口,“喜欢!” “没大没小的,下去!” “不嘛,师尊…” 白讥无奈,他笑自己糊涂,十六载的光阴于仙界而言不过是昙花一现,眼前人已然了却凡尘,与那段叫“蒋昱”的往昔一刀两断。他以进为退,返璞归真,重新洗牌,当下的心智只是一个妥妥的小不点,又能与他计较什么? “罢了罢了…” 白讥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你老实点,我带你回家,去见见那个不好惹的师叔和特别好惹的师祖。” “好…”重获新生的孩子羞赧地将头埋进白讥的颈窝,“回家家…” “嗯。”白讥垫了垫托着他的手臂,“回家。” “黑屠!” 故事很短,可对置身其中备受煎熬的人来说,又格外漫长。黑屠从这圆满而悲哀的真相中回神,画面逐渐黯淡,那附着于其上的暴虐之气却愈发彰显。它在啃啮这把尘封过往的枷锁,一点点,水滴石穿地,将白澈最不忍直视的痛苦,尽数偿还。 “你还在等什么!” 黑屠缓缓回头,只见白讥已经从白诤体内脱出,他晕倒在地,好像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黑屠连忙跑去扶他,却被白诤一鞭挥开,他大概也已疲惫至极,这一晃下去,脚步虚浮,大喘了几口粗气才堪堪说道:“封印已解,若再耽搁片刻,怕要前功尽弃,做你该做的事,别担心他。” 他言之有理,黑屠看了一眼白讥,见他呼吸尚算平稳,心中稍宽,对白诤躬身一揖,“怀安上仙,黑屠有一事相求。” “你还有什么废话?”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请对梵玉,守口如瓶。” 白诤狐疑地蹙起眉头,“好。” “多谢。”黑屠颔首,“帮我照顾他。” “嗯。” 黑屠说完便转身钻入那一团乌糟之中,这些东西仿佛嗅到了真正的归宿,气势汹汹地向他一涌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