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讥百无聊赖,溜达到院中的竹亭内,一边盘膝打坐一边等黑屠回来。 “主人,就是这里。” 来得猝不及防,白讥被渐至的说话声惊扰,这声音似曾相识,他又仔细听了听,不,绝对是那个人。 他悠悠睁开双眼,内心猝然涌出一股莫名的躁郁。 真麻烦啊。 “白讥?!” “主人!” 白讥稳坐如钟,移光幻影般地闪身,反手夹住风驰电掣袭来的飞镖,勾唇一笑,“呦,熟人啊!” “谁跟你是熟人!” 眼前人一身绛红色的劲装,看起来和白澈差不多大,一双凤眸中恨不得射出刀子,“你这阴险小人,果然是诈死!” “嘘…别咋咋呼呼的,我是真死,只是福大命大,又活了而已。”白讥对这怒视习以为常,他随手丢下飞镖,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我说,你追杀了我五百年,我也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与你废话了五百年,你是聋还是忘性大?咱们也该冰释前嫌了吧!” “好啊。”那人扬起下巴,负手而立,“杀了你,为主人报仇,自然冰释前嫌。” “哎呀!”白讥甩甩头,“我说你这娃娃还真是黑屠带出来的,连这轴劲都一模一样!黑屠没教过你礼数么?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不许你冒犯主人名讳!” 他袖中倏然蹿出两柄短刀,直向白讥刺来,白讥拂尘一格,纵身跃上房顶,朝他吐了吐舌头,喊道:“怪了,你见谁家相公不能直呼妻子的名讳?” “满口污言秽语!你口出狂言!你…” “主人!”那人身后的随从冲上前将他拦住,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他青筋怒起的脸上居然溢出一抹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他抓住属下的手臂,连嗓音都在颤抖:“秦桑,你是说…” 叫秦桑的属下点点头,他面无表情地从主人手中的取走短刀,在他空荡荡的手心捏了捏算作安抚,随后恭敬地对白讥行了一礼,“烦请上仙告知决明宗的下落。” 白讥眯起眼睛,冷冷地问道:“你们找他干嘛?” “秦桑,不用管他!”那人四下张望,到处寻觅着什么,“他在这!他就在这!对不对?” 白讥沉默了片刻,心头仿佛瞬间坠落一块巨石,堵在喉咙里,逼他口不择言。 “不在。” “你骗我!” “随你怎么想。总之,你们找错地方了。”白讥垮下脸,对二人拱手说道,“好走不送。” “梵玉,我打了几只山鸡,你想…” 斧头应声而落,黑屠诧异地望着来人,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无措。 “姜…刈?” 他甚至不确定,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哑口无言的窘迫,还是阔别重逢的愉悦。 早不来,晚不来,白讥暗骂了一句,还是在姜刈扑向黑屠之前跳下房顶,眼疾手快地挡了上去。瞧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痴子,他不停告诫自己,心不能软。 “我警告你,离有夫之夫远点。” “梵玉。”黑屠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别这样。” “哼。” 白讥转过身,死死圈住他的腰,黑屠因炎热打起赤膊,露出健硕的胸膛和一身情爱的痕迹,白讥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嗔道:“把衣裳穿好。” “哦。”黑屠乖乖照做,白讥仍是不依不饶地在他腰间掐了一下,黑屠吃痒,整个身体蜷缩了起来,失笑道:“莫要闹…” “屠屠…”白讥嘟嘟嘴,指着姜刈娇声道:“他们欺负我!” 秦桑向前一步,“决明宗,事出有因…” “因什么?什么因?你还能狡辩不成?”白讥瞪了秦桑一眼,又赖进黑屠怀中,“这两个小孩总是针对我!” 黑屠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姜刈都七百岁了,哪里是小孩?” “七百岁了还不能明辨是非,不是更可恶么!” “梵玉,姜刈伤不得你的。” “你还帮他说话!” “听我说…”黑屠耐着性子解释道:“他是我的刀,与我信念相通,不可能加害于你。他追了你五百年,可曾真追得上你?每次不都被你逃了?” “那是我本事大…”他眼珠转了转,小声哼哼唧唧:“你的刀,还信念相通,什么玩意儿…” “我日后与你细说,好么?”黑屠刮了下他的鼻梁,“你呀,总是这般顽童心性。” “嘿嘿…”白讥瞟向姜刈,见他眼中悲喜交加,愤怒,痛苦,憎恶,惊讶,兴奋,欣喜,什么都有,五味陈杂。他呆呆地杵在那里,酿不出一句话。不过白讥根本无心施舍任何同情,他当然坚信黑屠爱他不渝,可这坚信,对缓解他此刻的焦虑,于事无补。 “反正我被吓到了,抱抱。” “遵命。”黑屠在他臀下一托,稳稳地箍入臂弯,“还有何吩咐?” “嗯…”白讥眨眨眼,嘿嘿一笑,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亲亲。” 黑屠笑了,“啵”地碰了碰他的唇瓣,“还有么?” “我饿了。” “我给你烧鸡吃。” “算你识相。” 白讥伏在黑屠胸口,媚眼如丝,他朝姜刈侧目睨去,得意地笑了一下。 “决明宗…” 姜刈终于呼唤出这个朝思暮想的名字,他漠视白讥的无理取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黑屠,膝盖一折,重重地跪了下去。 “主人!” 黑屠深吸一口气,对姜刈和秦桑笑了笑,“二位如若不嫌,用些晚饭再走吧。” 他不欲多言,攥紧白讥的手,转身进了木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一点的,又多了几个收藏,所以今天双更啦~ 谢谢大家(づ ̄ 3 ̄)づ第31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双更二) 传说中波谲云诡的地方,天上的神仙没有见过,地上的鬼怪没有见过,水底的鱼虾没有见过,谁也不知道它到底藏在哪个角落。但凡有那么一丁点捕风捉影的消息,所有人也都不谋而合地讳莫如深。历经千万年的太平祥和,曾经的人或死或缄默,也让这些真真假假的缥缈神话,与那些沉沦的记忆一同,销声匿迹。 集三界大凶之不祥,罪恶,阴暗,狰狞,悲哀,扭曲,堕落,将光明严丝合缝拒之门外的深渊——不周之境。 直到八百年前,震怒之火焚寂天地,万物众生都被不见其形的魍魉纠缠,整整一百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甚至寻不到一处活物,救苦救难的神仙自身难保,更是对人间束手无策。人们这才想起来,遗忘不等于抹杀,也是这时才发现,不周之境似乎迎来了一个举世无双的统治者。 决明。 他任由手下的鬼祟奸|淫掳掠,放纵他们肆意挥霍贪婪。屠戮,残杀,污辱,欺凌,不为仇恨,甚至不为快感,不周之境里的东西感受不到快乐亦不渴望快乐,那虚无的玩意儿不适合绝望的他们。他们不过是一群被决明宗的暴虐之气折磨操纵的傀儡走肉,太干瘪,太空虚,太寂寞,需要滋养与释放,唯有那甘甜的鲜血,能对这饥渴的灵魂,聊以转瞬即逝的润泽。 羌愚便是在那时亡国的。 连负隅顽抗都来不及,一夜之间,夷为平地。 黑屠踩踏过累累尸骸,穿过滚滚浓烟,在坍塌成一片断壁的皇城内驻足。他微微扭动了一下脖子,满地残垣四分五裂,被掩埋的锋利光芒从石缝间泄出,他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拨开覆于其上的灰霾,拾起了不起眼的沉重大刀。 刀背上刻着“姜刈”二字。 “决明宗捡到什么宝贝了?” 黑屠感到背后一阵阴冷,他点了下头算作回应,“玩够了。” “没什么好玩的…”雪姬搅着头发笑了笑,“不过…倒是在莫琼…” 后面的话黑屠没有细听,他只是在那反着寒光的刀刃上不断摸索,指尖的血蜿蜒而下,不疼,再用力一点,还是不疼。 雪姬说得不错,没意思。 “回罢。” “咦?这就走了?那他们呢?” “随他们去。” 他转眼便不见了,丢下两百年无从复原的疮痍。 黑屠也不知为何,许是同类的缘故,总能被无情的冷器接纳。他鬼使神差地将那把大刀带回了不周之境,不曾想自己的血液竟轻易化解了其中的结界,几日之后,居然听见了与肮脏污秽的这里格格不入的声音。 婴儿的啼哭。 不周之境永无休止飘荡着各种各样的哭泣声,没谁会去追究,更没谁会去在乎。可这声啼哭非比寻常,它不向死而向生,然而这里的一切,最厌恶聒噪的新生。 一个个都对这鲜活的生命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他,瓜分他,毁灭他,却被黑屠轻描淡写地制止了。 “这个孩子,是我的刀。”他毫无波澜的眼底渗出磊落的霜寒,“不可伤他。” 没有人敢去逾越决明宗的雷池,姜刈就是在这样的庇佑下,平安无虞地长大了。 “主人!主人!” 小姜刈倒腾着碎步朝黑屠奔去,每日不眠不休地苦练,可算盼到了那人回来。他忙不迭地跪倒在他面前,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主人,我已突破刀法第三重,这就给主人演练…” “不必。”黑屠单手将他拉起,“你不会偷懒,我信你。” “可是…”姜刈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他抿了下嘴唇,丧气地说道:“刈儿会用功的…” 黑屠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
“主人…”姜刈又咧嘴笑了笑,“刈儿读了几个故事,讲与你听好不好?” “刈儿,我累了。” “哦…”姜刈垂下头,嗅到了他身上的萧肃,小心地捏住了他的袖口,“主人…你又杀人了?” “嗯。” “下次带上刈儿吧!刈儿化身为刀,与主人并肩作战,助主人一臂之力!” 他眼神中充斥着兴奋与期待,黑屠脸色更沉,推开他的手,“你想杀人。” “刈儿是刀,杀人是刀的使命。” 黑屠谛视面前这个认真坚定的孩子,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你还太小。” “主人…” “让我静一静。” 他再不多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总是这样,不肯生气也不肯鼓励,不肯难过更不肯开心,不肯表露任何情绪。 姜刈呆呆地望着男人伟岸的背影,是错觉么?那是失望么?为什么不理我?是我太笨了么?对,一定是,主人定是嫌我不够努力。真想快点长大啊… 他攥紧双拳,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挥舞起手中的长刀。 姜刈印象中唯一的一次挨骂,是在他一百岁的时候。 其实他是高兴的。 黑屠甚少约束他,他自作主张跑出了不周之境,在一个小国的宫殿中瞧见了一块绝美无暇的宝石,他想像着它镶嵌在那人发冠中的英武模样,不由自主地便将它夺入囊中。不料这石头竟是人家的镇国之宝,必然受到阻挠,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将此地处理个一干二净。他没有想到,当他兴高采烈地捧着那块流光溢彩的宝石献给那人的时候,只得到了一个愤怒的巴掌。 “姜刈。” 姜刈从地上爬起,脑中一片嗡鸣。 “委屈么。” 姜刈咬咬牙,“不敢。” 又是一个巴掌,姜刈两腿一软再次栽倒在地,哇地呕出一大口脓血。 黑屠缓缓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下,语气依旧孤冷平静。 “你是我的刀。” “主人…” “没有执刀的手,刀却杀了人,我们,本不该有如此羁绊啊。” “姜刈知错了!”姜刈闻言一惊,奋力抱住黑屠的腿,哀求道:“请主人责罚我吧,别…别扔了我…” “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