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夺走这些他赖以聊此余生的寄托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你该恨我啊。” “怎么不恨啊。将你碎尸万段都消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呢。但是…我伴他身畔二百年,不知道他怕痒,不知道他爱笑,不知道他害羞会脸红,不知道他可以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终是压抑不住,拼命低着头,膝弯间的泥土出卖了他,一点一滴地,被濡湿浸染。 “白讥,那个地方没人拥有过快乐,既然你能给他,我这点微不足道的恨,就暂且放一放吧…” 除了苍白浅薄的道谢,白讥无话可说。 “姜刈…” “别谢我,是我自己不争气,白白让你截了胡。”姜刈喏喏地说道,“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白讥摸了摸他的头,“你们是不是都以为,决明宗最喜欢杀人?” 姜刈愣了一下,苦笑道:“他将暴虐之气散尽,又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掏出来,怕是早就想与那条被黑暗吞噬的烂命同归于尽了吧。”他吸了吸鼻子,看向白讥,“我当年若是看穿了他的自暴自弃,能否得到他对你宠爱的万分之一呢?” 白讥笑了笑,蹿上树揪下一片细长的叶,吹了一首不成调的曲儿,清风徐来,那片叶飘零至溪水中央,渐渐远去。 “抱歉啊姜刈,我连万分之一,都不愿分享给你。” “哈…” 姜刈站了起来,以审视的,甚至可以说是咄咄逼人的目光凝望着他,说出了临别前最后的嘱托。 “那就请你,再也别让他孤独了。” 白讥回到木屋,黑屠正在门口等他。 “好久。” “嫌久还不来寻我?”白讥故意用力撞了他一下,理直气壮地进了屋,“那个叫秦桑的呢?” “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才走。” “行吧。”白讥盘起胳膊,往床上一坐,“不哄哄我么?” 黑屠抵唇偷笑,走过去将他揽入怀中,“你通情达理,不会生气。” “别给我戴高帽子。” “你的用意,是为我好。” “我什么用意?” 黑屠在他发旋一吻,“你想我和姜刈谈谈,但留在这里又会吃醋,对吧? 白讥狠狠踩了他一脚,“自作多情!谁吃醋啊!” 黑屠捧起他的脸,“你吃醋的样子,太可爱了。” “没长耳朵啊,少自说自话了…”白讥揪住他的耳垂使劲拉扯,“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小肚鸡肠?嗯?” “是。”黑屠握住他的手,“可我也特别高兴。” “高兴个屁!” “你吃醋,我特别高兴。” “都说了我没吃醋!一口都没吃!” 白讥踢了他一脚,转身抱着膝盖气鼓鼓地蜷进床角,黑屠爬上床,头轻轻靠住他的肩膀,“梵玉,你见到姜刈了么?” “没有。”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欠他的。” “要还?” “嗯。” 白讥不敢再多问一句,识相地点到为止,他环住黑屠的腰,偎进他宽厚的胸膛,无论等待他们的是多凶狠的风浪,至少此时此刻,终于安心落意了。 这个人还在,他是我的,只属于我。 “屠屠…” “嗯?” “我啊…虽是个神仙,可自私任性又胡作非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唯独你,黑屠,我狭隘到,不许你眼里,心里,身边,再有除我之外的人。所以,不要对我抱有任何高尚的期待…”
黑屠笑了,鼻尖厮磨他的耳鬓,柔声说道:“梵玉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探过头,覆上了他的唇。第33章 两讫 羌愚。 秦桑在等一个人。 肩膀被触碰,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如此近在咫尺,却连呼吸声都未曾察觉,若是这人起了杀念,自己怕是早已变成一具尸体了。 “秦桑。” 他镇定下来,扭头笑道,“决明宗诚不欺我。” “嗯。”黑屠瞭望着寒夜中的荒原,平静地说道:“你恨我。” 他的声音如同五百年前一样冷漠,听不出任何情绪,秦桑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变了。 变得不那么绝望了。 虽然是以整个世间的哀鸿遍野为代价,能将这种人从浑浊的地狱中拖拽出来,梵玉上仙,当真是一个妙人。 若我也能拯救那个人就好了。 “秦桑。” “嗯?”他回过神,轻笑一声,“我当然恨你,决明宗,但主人不恨你,我也只好忍着。不过…不碍事的,我有更迫切的责任要承担,没空仰仗这恨意苟活一辈子,但你也别指望我会忘了。” 他顿了片刻,看向黑屠,眼中的表情逐渐沉寂。 “知道人最怕什么吗?” 黑屠没有回答。 “迷惘啊…”秦桑自问自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决明宗迷惘过么?” “嗯。” “暴虐,能让你找到答案么?” 黑屠沉吟良久,突然迈开脚步,一边向前扎扎实实地走着,一边悠悠低语:“我杀过很多人,屠尽很多城,让苍生飞灰烟灭,我不惶恐,亦不悔愧,我只是空虚,无尽的空虚。我用数不尽的无辜生命填补,却仿佛深陷泥淖,变本加厉。我唯一感到满足的时刻,是对他交出那颗心的瞬间…”他突然驻足,仰望头顶的玄月,喃喃道:“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消失,或许所有人,包括姜刈,包括我,也包括他,都能得到自由和解脱。” 他回眸,对秦桑露出一个短暂的释然笑容,“秦桑,如果你愿意,请转告姜刈,摆脱迷惘,唯有遇见值得珍惜之人,做值得珍惜之事,然,黑屠于他,并不值得。” “决明宗…” “莫跟来。” 他说罢转身,逐渐隐没在远方涌动的暗潮中。 曙光破晓,秦桑一直站在原地。 他其实到现在也分不清,害羌愚两次亡国的,究竟算是天灾,还是人祸。 本只为报答先王的救命之恩才誓死效忠姜氏后裔,一生无所欲求,谁知偏偏闯进来一个意外。意外之喜么?秦桑苦笑,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麻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没日没夜地在耳边聒噪,还不辨是非,成天火急火燎地要为毁灭羌愚的仇人报仇。尽管他确实将那些乱臣贼子吓得噤若寒蝉,可也正是托他的福,被迫接手了一地烂摊子,忙到焚膏继晷不说,还要应付陪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娶王后,戏弄朝臣,不理政务,一言不合就失踪,没几天又在别人最仓皇无措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跑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谢客。过不了多久,周而复始,整个朝堂都被他折腾得焦头烂额。 可秦桑也发现,这个劣根难驯的王,也许并不热衷杀戮。 改观发生在那一天。 常年的积劳竟让有灵根的身体也染上了寒症,他没有想到,一个桀骜到近乎猖狂的人,在自己的病榻之前,居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秦桑到现在都深刻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他说:“秦桑,你别死,你死了,就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 咒谁呢?一点小病,哪那么容易死? 除了啼笑皆非的揶揄之外,倒不怎么感动,只是奇怪自己,莫名滋生的那点心疼。 秦桑也是后来才得知,他每次失踪,都是那个人的忌日。 原来归根究底,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可怜虫而已。 姜刈可能是被吓着了,之后开始收敛心性,尝试当一个明君。他会亲手为他熬药,盯着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再往他口中塞一块糖饴;会督促他休息,逼迫他一个书生强健体魄;还会抢过他手中的奏折,求他教他批阅…也是在这一点一滴小小的彼此依赖中,悄无声息,恍恍惚惚,神不知鬼不觉,该死地,心动了。 从此以后,秦桑的心里腾出了一大片空地留给他的小国君,可他不敢问更不敢痴心妄想,自己是否也在那个人心中,撬开了一丝狭窄的裂缝。 “秦桑!” 熟悉的呼唤声将他从回忆中惊醒,还未及反应,便当头挨了一拳,望着面前这个怒不可遏的人,秦桑抹了下嘴角,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主人。” “混蛋!无耻!”姜刈扯起他的衣襟,照着他的脸又是两记重拳,“他好容易摆脱,好容易才拥有快乐,好容易…你怎么…怎么能…” 严丝合缝,没有我的位置。 秦桑感到悲哀,却突然笑出了声。 “我的王啊…”他抚上他带着孩子气的稚嫩面庞,他为这个爱哭鬼拭过无数次眼泪,钝刀子磨肉,越来越痛。 “全天下,你唯独对他狠不下心,那我呢?姜刈,我呢…” “谁要听你说这些!”颤抖的手臂在空中被死死扣住,姜刈猛地一惊,放开秦桑,震惊地向那人看去,“连你也知道?” 白讥一手揽着虚脱昏迷的黑屠,另一手狠狠甩下他的手腕,“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 姜刈不解地摇晃着脑袋,嗓音因悲愤的颤抖而含混不清,“你尾随他来的?” “是。” “然后你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在里面受苦?!” “是。” “白讥!”姜刈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下了多大决心才将他托付给你!你就这样对他?亏你还说爱他!” 白讥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呵斥道:“我爱他,我比任何人都爱他,所以我懂他,更了解他!姜刈,你若是也自诩爱他,最好和我一样装聋作哑,把这件事吞进肚子里!对黑屠,对我,对你,当然还有他…”白讥犀利的眼神射向狼狈不堪的秦桑,“都好。” 他紧咬牙关,干裂的嘴唇湛着血丝,似乎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低头在怀中人的额头上一吻,眉宇间尽是温柔和疼惜,“屠屠,不怕,我们回家了。” 他不再理睬二人,抱起黑屠,扬长而去。 姜刈怔忡地钉在那里,他听见来自胸口的回音,去追,必须去追。 然而,他纹丝未动。 黑屠醒来时,白讥还在熟睡。 不着片缕的身体,明目张胆的吻痕,私密处的难言之隐,一切都在彰显着昨夜经历的盛大交合。 难道…在羌愚…做了一场噩梦么? 不对,黑屠晃晃头,他太了解那个脏东西,那痛苦一定是真实的,可是… 怎么回事? 一定忘了什么? 徒劳无果的思索过后,他决定不管了。 想那么多做甚?无非是庸人自扰罢了,也该学学某些人,整天都乐呵呵的,比如…身边这个。 黑屠撑起手肘,仔细端详他看不腻的睡颜,忍不住亲上了几口。 为什么爱他呢?现在回忆起来,原因单纯得像个玩笑。不过是那一天在不周之境,见到他明朗的,散漫的,自在的,不带一丝诋毁和杂质的迷人笑容。他夸我吹的埙曲好听,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饶我一命—— 我就真在那一刹那,第一次,不那么厌弃这条肮脏的生命了。 可惜来不及了。 “屠屠…” 白讥念叨了一句什么,翻身缠在黑屠身上,习以为常地赖进他的臂弯,张着嘴巴继续呼呼大睡。黑屠瞧这模样太可爱,捏住他的鼻子,难得调皮地戳了他一下。 “嗯…别闹…”白讥也不知是梦是醒,挥了挥手,闭着眼睛嘟囔道:“夫人饶命,相公我太累了,让我缓缓,明日再来…” 这人一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黑屠笑了笑,在他眼皮上啄了一下,“梵玉,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白讥打了一个哈欠,这才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我不是说过么?” “你那时只顾吃包子,说得太含糊。” “可把我媳妇儿委屈死了…”白讥挑起他的下巴,凑过去在他唇上嘬了一口,“现在我觉得…比起真正的美味,包子可差远了呢…” “说不得一句正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