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他懒洋洋地评价道,并拒绝了出席颁奖典礼。 若要说有什么人能被称为“天之骄子”,那么陆崇必定是其中的一员。 出身显赫,体能逆天,自幼聪慧绝伦,还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军事天才。陆家的长辈无不对他寄予厚望,军校老师也十分看好他的前程。 “最好还是从军,和你大哥正好有个照应。这一辈里再没有比你们俩更出挑的了,认真规划一下将来或许能带着陆家登顶也未可知呢。”他们经常这样说道。 陆崇对此不置可否。 倒也不是多抗拒,只是觉得走上这样一条规规矩矩的道路未免太过无趣。 因此,当兄长来找他搞事情的时候他很轻易就答应了。 陆崇亲自策划了一起谋杀,谋杀的对象是他本人。 他服完毒后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个礼拜,恢复了个七七八八以后还能赶得上军校的毕业考核,顺便还破了全校记录。 而被他们兄弟二人栽赃陷害的他爸的二房,则永远离开了联邦,包括他的儿子,也就是陆崇的便宜二哥,也被赶出了星骸集团,从此与核心圈无缘。 陆崇帮亲哥解决了一个麻烦,自己也顺势避开了军部的吸纳,毕业后便以商人和海盗的双重身份在星际间游荡。 当商人和海盗也不见得多有意思,不过胜在足够自由。 他游历过了那么多的星球,却没有找到任何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人或物。 享乐的手段全都大同小异,漂亮的Omega也并不能勾起他的欲望,那些软绵绵的甜腻的信息素,他还在青春期的时候就闻腻了。 为了寻求刺激他甚至还尝试过毒品,只可惜这些靠麻痹人的神经给人以虚假的欢愉感的东西对他不起作用。他试遍了所有以药性凶猛而著称的毒品,最后只得出了个“不过如此”的结论,说断也就断了,连戒断的过程都不需要。 就在他无聊到萌生出了“挑起新的世界大战好让自己能杀个痛快”的中二想法时,他遇见了阮锦棉。 造物主取走陆崇的心头血,再辅以世间的一切美好之物塑成了阮锦棉。 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只不过遥遥望见的一个侧影,就能让他的心脏在每一次跳动时都疯狂叫嚣着渴望呢。 · 陆崇浑浑噩噩地任人将他推进了监狱,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半分抵抗。 他的大脑里似乎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与阮锦棉有关的记忆占据了每一个角落,令他连喘息都觉得困难。 他想起初见时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射在阮锦棉的脸上,让他清楚地看见了阮锦棉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他想起阮锦棉第一次和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变幻的弧度和声带震动的频率。 他想起从背后揽住阮锦棉纤细的腰时,对方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肋骨。 还有他脚踝上的一颗浅棕色的痣。 他吃到洋葱时偷偷皱起的眉。 他在承受不住时用力蜷曲起来的脚趾。 以及仅有一次的,他病得昏昏沉沉寻找热源,主动攀着陆崇的肩在他怀里睡了一宿。而那天晚上的陆崇,僵硬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吵醒怀中的人,碎了自己的美梦。 陷入了回忆中的陆崇嘴角浮现出一点浅淡温柔的笑意。 直到他低头看见了手里紧紧握住的骨头。 一小块烧得漆黑的残碎的人骨,是阮锦棉存于人间最后的印记。 定位器如他所愿牢牢地扒在碎骨上,即便已经烧毁也没有脱落。 然而这有什么用呢,除了证明阮锦棉确已死亡以外,它还有什么用呢。 可笑陆崇曾经竟以为有了它就再也不会找不到阮锦棉。 终究还是阮锦棉赢了。 他果然彻底摆脱了自己。 只是不知道,当导弹落下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否会有不甘,是否还恨着自己。 会不会有过一瞬间的后悔,只是因为被锁在囚笼内无法挣脱,才被烈焰吞噬。 这么想着,陆崇的喉咙间突然泛上一股腥甜。 仿佛是知道身体的主人并没有生的意志,所以鲜血都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 陆崇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承认自己后悔了。 后悔毁了阮锦棉光风霁月的一生。 后悔逼得阮锦棉鱼死网破。 可他能用什么来赔。 · 陆崇被关押的地方是联邦安全等级最高的监狱,每个角落都用超强合金反复加固过,体能再强的Alpha也不可能徒手将其破坏。被关押在内的犯人要戴上特制的手铐、脚镣和颈圈,倘若没有指令允许就私自离开牢房,颈圈上的感应炸弹会在三十秒内爆炸。狱警也无法直接接触到犯人,每餐的水和食物只能通过传送带运输,有特殊情况要打开牢门必须由监狱长和副监狱长同时扫描指纹和瞳孔。 这座监狱是联邦司法部的骄傲,自建成以来还从未发生过一起暴动,更不用说是越狱了。 陆崇自从被关进监狱以后,整整十数天里都滴米未进,每天送进去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这一日狱警发现他的生命体征被监测出了异常,于是急忙汇报给了监狱长。 当监狱长率领一队全副武装的狱警走进牢房时,他们几乎都认不出来那个奄奄一息的干瘦男子是谁了。他的头发变成了干枯的灰白色,眼窝深陷,面色发青,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快去叫狱医来,还没过审和宣判,可不能让他死在我们这里!”监狱长急急说完这一句,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鬼魅般的叹息。 下一秒,他就被打晕在地,不省人事了。 次日,陆崇越狱的消息震惊了整个联邦。 此后再无人见过他的踪影。 · “阿锦,我来看你了。” 席煜将花束放在墓碑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碑上的电子相片里阮锦棉年轻英俊的脸依然熠熠生辉,可他本应花繁似锦的人生却已早早终结。 说来也是可笑,席煜当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救挚友出苦海呢,没成想竟是成了他谋杀自己的帮凶。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席煜已经慢慢接受了他离开的事实,也在爱人的开导陪伴下逐渐变得不那么自责。只是仍有一件事,始终令他耿耿于怀。 “下个月我家崽子就要出生了,我会告诉他你这个干爹有多厉害的。” “五年了,阿锦。若你在天有灵,可一定要帮帮我,让我早点找到那个混蛋。他欠你一条命,我得帮你讨回来。” 席煜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一直坐到腿都有些麻了,这才起身准备离去。 他刚走出没几步就接到了萧悦晴的电话,光脑另一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非常尖利: “席哥,阮老师他没死!他没有死!!” “什么?!” 席煜匆匆地往科学院赶去,进到机甲部时发现所有人都异常亢奋。 萧悦晴抱着几个文件袋扑到他面前,语速飞快地道:“席哥你看这个,今早上刚刚寄过来的。这是阮老师之前预备研发的机甲,因为只有个雏形,很多技术上的难关我们都无法攻克,所以一直搁浅着。但是这几份文件,”萧悦晴又哭又笑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看看这些文件,完整细致的设计图纸,详尽的演算过程与原理,只有阮老师才能做到!一定是阮老师寄的!”
“噢,对了,还有这个。”萧悦晴一通乱找,翻出了几张纸给席煜:“这几张上面有手写的字迹,这是阮老师的字,我绝对不会认错的!阮老师他一定没有死!” 席煜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下,果然是阮锦棉的字迹无误。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大脑都有些当机了。 那一瞬间他想的是:小崽子能看见他活的干爹了。 还未等席煜完全消化掉这个信息,光脑又显示他收到了一封特殊的邮件。 “晚八点,热寂0204包厢见,有事相商。 ——罗苇江” 自陆崇东窗事发以后,与他交好的几个家族行事都变得相当低调,罗苇江作为他的死党更是几年都没有公开出现在任何社交场所过。 席煜跟他半点交情也无,相看两生厌还差不多,能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商量? 席煜心中疑惑,命人守在门口,独自进了包厢。 罗苇江正自斟自饮,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有什么事,说吧。”席煜没有走近,就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冷淡地问道。 罗苇江擦擦嘴站起身:“跟我走一趟吧,陆崇想见你。” · 一连两个信息量巨大的消息砸下来,席煜简直有些晕陶陶的了。 若非此时坐的是自家的飞船,船上都是自家的兵,而罗苇江只有孤身一人,他一定会觉得是个阴谋。 “陆崇为什么要找我?”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罗苇江的语气十分平静:“等下你就知道了。”他转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又补充了一句:“你一定会高兴的。” 席煜翻了个白眼。 我跟他有什么好高兴的,只有他死了我才会高兴谢谢。 等下飞船一调转头我就炸死那个王八蛋。 他们沿着一条偏僻的航线行驶了近四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颗狭小而又贫瘠的卫星,植被极少,动物和人更是连影子都看不到。罗苇江领着他们往一栋建筑走去,席煜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席煜有些惊讶,“这是不是姓陆的在蓝渚的那栋房子?” 罗苇江面无表情道:“嗯,他找人建了栋一模一样的。” “让他们在楼下等吧,你和我上去就好。” 席煜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吩咐士兵在一楼好好站岗,自己跟罗苇江走上楼梯。 二楼整个打通成了一个大的单间,天花板是透明的玻璃顶,看起来亮堂堂的,光线很不错。席煜吃惊地看着正中间那个巨大的金灿灿的“鸟笼”,和里面侧躺着的身穿白色睡袍的男子。他半长的灰白色头发太过凌乱,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这是什么意思?”席煜皱着眉问。 罗苇江轻轻叹一口气,冲着笼内喊道:“老陆,人我带来了,你跟他说吧。” “陆崇?”席煜震惊得睁大了眼。笼内人慢慢地坐起身,他走上前去细细观察。尽管发色变了,全身上下都消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皮肤也极尽苍白毫无血色,但仍然能看出来确实是陆崇没错。 “不对,你的信息素呢?怎么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陆崇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怎么,当时宣判我的罪名里,难道没有非法人体改造这一条吗?” 席煜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看到笼外散落着不少纸张,便随手捡了一张起来。这是一张写满了论证过程的草稿纸,而上面字迹分明就是出自阮锦棉之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席煜将纸攥成皱巴巴的一团,低声质问:“机甲部的那些文件,是你寄的吗?” “是我。”陆崇的笑里带上了一点温度:“棉棉一直想做这个机甲,他会高兴的。” 席煜沉默地与他对视半晌,最后扭头去问罗苇江:“他疯了吗?” 罗苇江苦笑:“早就疯了,疯透了。” 陆崇并不理会他们两个的对话,自顾自地晃了晃手上和脚上的镣铐,歪着头对席煜说:“你看,我被锁住了,逃不了的。我还给你准备了一艘战斗用飞船,型号和所携带的导弹都和当年炸死棉棉的一样。等一下你就可以派人驾驶它,然后一声令下,轰,我就如你所愿,死啦。” 席煜静静地看着他,最后略带嘲讽地一笑:“这有什么用,阿锦又回不来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我。”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罗苇江犹豫片刻还是走到了囚笼前,他蹲下身轻声问陆崇:“你觉得开心吗?” “当然,这是我五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那就好,”罗苇江闭上了眼睛,苦涩难当道:“希望我不会后悔。” “你不会的。”陆崇难得温和善意,“多谢你成全我。你保重。” 罗苇江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转过身无声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