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中立国的商贩何时才会再次经过。 给陆崇的信已经写好许久,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被暖得温热。 · 琉国与琅国在二百多年以前曾是一个国家。 帝国被推翻后,两个政党以鸢尾河为界,分别成立了新的国家政权。但是对于两岸的人民来说,河对岸仍是极亲切的。他们并不觉得那是“外国”,国界线上也没有驻守太多卫兵,更不禁止两国人民的互相走动。 鸢尾河的下游水深不过半人多高,一年四季都有男女老少来此散心玩耍约会。 陆崇和阮锦棉十三岁时在此地相识,一直到十六岁,几乎每个周末都会约着一起出去玩,节假日时还到对方家里去住过几天。阮锦棉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是一位性格非常温柔可爱的妇人,会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去摇桂花,教他们做桂花饼。陆崇住在一幢古老华丽的别墅里,阮锦棉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母,只有一位和蔼的老管家,总是为他们送上好吃的巧克力饼干和草莓牛奶。 不过,他们最常去的地方还是鸢尾河。 春天在河岸的草地上分享一本有趣的科幻小说。 夏天就泡在河里游泳,或是爬上爬下地捉蜻蜓和知了。 秋天苹果柿子都成熟啦,要跟别的小孩抢着去摘。爱不爱吃不重要,果子熟没熟透够不够甜也不重要,能抢到就是棒棒哒( _)
冬天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找块光滑的板子往上面一蹲,划拳输掉的人负责在后面推,哧溜一下可以滑出去好远。 真是悠闲的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只可惜好景不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局势突然变得严峻起来。大人们在私下里讨论“政策”啊、“领导者”啊之类的话题,互相告诫着要少去鸢尾河附近。胆大的男孩子们却是不怕的,仍然会背着家长偷偷溜去玩水。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嫩绿与娇红,充满了勃发的生气。阮锦棉抱着刚买的飞行棋兴高采烈地往河边跑,却在二十米外就被拦住了。 “禁止靠近!”拿着枪的兵哥这样说道。 阮锦棉傻傻地问:“为什么啊?” “军事戒严!”兵哥说完这一句就开始赶人,阮锦棉被推得一个踉跄,摔了棋盘,棋子散落一地。他也顾不得捡,而是慌乱地回头张望着,对面和这边的情况一样,他不确定刚刚看到的穿白衣的高挑少年是不是陆崇。 过了几天,阮锦棉收到了一封从邻国转寄来的信。 ------------------------------------------------------------------------------------ 亲爱的小棉花糖: 你好,我想你知道我是谁。 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去鸢尾河附近了,据说是因为马上就要打仗了。他们在中央广场演讲,说战争是为了国家更好的发展。真的是这样吗?战争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会是好事吗?我有些迷茫。 不能相见的日子里就让我们用书信交流吧,我会很想你的。 愿重聚在鸢尾河畔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虫子 ------------------------------------------------------------------------------------ 阮锦棉读完以后松了口气,还好他们有对方的地址。他将陆崇在信中所说的可以帮忙转寄信件的邮局地址记了下来,然后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给他写回信: “亲爱的大尾巴虫……” · 四个月以后,琅国发动了突袭,琉国被迫反击,两国之间的战役正式打响。 邻居家的叔叔和大哥哥们全都参军了,街上每天都有部队经过,女人和小孩从楼房里探出身子大声欢送这些保家卫国的勇士们。狂热的气氛影响着国家的每一个人,妇女们自发地缝制了大量的鞋袜、毛毯送往前线,孩子们最爱玩的也变成了打仗游戏。 “砰砰!冲啊,打倒侵略者!”小孩子追来赶去,举着树枝假装是枪,嘴里这样喊道。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并不理解“侵略者”一词的含义。 阮锦棉仍在偷偷地和陆崇通信,邮差问起来他只说是在和转学了的好朋友联系。他已经知道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他和一名琅国的少年是朋友。 渐渐地,国内的物资短缺了起来。 阮锦棉和母亲做一个月的活,也不能保证他们每天都能吃上饱饭。楼下的阿姨在等待参军家属的平安信时,意外收到了丈夫的死讯。她凄厉的哭声传遍了整栋住宅楼,所有人都沉默了,平日里最渴望上战场的男孩也不再说话。 一日,几名军官带着一个排的士兵前来疏散平民。 “琅国军队已经入侵到了一百里外的青珂镇,现在情况非常危急。给你们一个小时的时间,所有人,收拾好你们的行李,跟着部队到后方去!十五岁以上的男性留下,你们全部被征兵入伍了。等一下排队到这边登记,每个人先发五十元军饷,以后每个月十二元,升为军官另算!” 一个小女孩将脸埋在了母亲怀里,嘤嘤哭泣:“妈妈,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我可不可以不走,留在家里不好吗?” 家里有男孩的奶奶着急地往前走了几步:“长官,我们家小宝才刚满十六,还没成年啊,怎么能去打仗……” 一时间吵吵嚷嚷闹闹哄哄。 “砰!” 为首的军官向天开了一枪,人群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们琉国,现在已经到了可能亡国的地步!”他刚毅的脸上满是严厉和肃杀:“我们作为军人,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希望能保护我们的人民和国家!撤离是不得不执行的命令,降低征兵年限也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非如此不得以补充兵力,国家更是会危在旦夕!” “妇女老人,回去收拾行李,年满十五岁的男子过来登记,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众人沉默地离开,阮锦棉主动第一个上前登记好名字,然后向一名军官请求道:“长官,我家就住在这栋楼的二层,家里只剩我母亲一个人了,我可以去帮她收拾一下东西吗?” 军官看了他一眼:“快去快回!” “谢谢您!” 阮锦棉一溜烟地跑回了家,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帮她将值钱的或是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打包收拾好。 楼下开始在催促,他奔回自己房间迅速写好一封短信,塞进准备好的信封里连同五十元的军饷一齐交给了母亲。 “如果有机会的话,请您帮我寄出去。亲爱的妈妈,请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 亲爱的大尾巴虫: 我要参军去了,部队号是******** 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联系。 希望我永远都不会在战场上遇见你。 ——棉花 ------------------------------------------------------------------------------------第48章 鸢尾河(END) 亲爱的小棉花糖: 不知道这封信能否顺利送到你的手里。 你还不到十七岁,竟然也要被迫成为一名士兵了。将未成年人送上战场,这简直就是谋杀,是犯罪。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讨论“犯罪”似乎已经是太过奢侈了。 我们学校的一位老师,因为公开发表反对对外侵略战争的言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活活打死。刽子手中有他曾经的学生,还有和我自小一同长大的朋友。你能想象吗,仅仅只是不认同“杀光异族掠夺财富”的极端言论,就会被打成异端甚至被杀死,这真是太可怕了。 这个国家的人民已经彻底癫狂了,他们看不见军人在战场上的流血和牺牲,难道也看不见身边的人因为丧夫丧子而遭受了怎样巨大的痛苦吗?看不见因为粮食医药短缺而饿死病死的老人孩子?也看不见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最后累死在生产线上的女人? 我不明白。小棉花糖,我真的不明白。 我躲在家里的阁楼,每天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看街上游行的队伍,他们大喊着:“帝国万岁!元首万岁!!战争万岁!!!”我真想冲下去掐他们的脖子,问一问他们究竟把人命当成了什么。 你们的处境想必比我看到的还要艰难千百倍。很抱歉,棉棉,我的祖国和同胞对你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亲爱的朋友,请你相信我,我和你一样痛恨着这一切。 愿我的所有运气都能够用在你的身上,企盼你早日平安还家。 正义必胜,和平万岁。 ——你永远的朋友:虫子 ------------------------------------------------------------------------------------ 亲爱的小棉花糖: 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希望你平安健康。 我们的军队也开始扩征了,年纪放宽到了十四岁,很难想象战士的伤亡情况该有多么严重。 我故意摔断了自己的左腿,可他们说我还有一双手,我可以做炊事兵,同样能为帝国做贡献。所以明天,我就要随军队奔赴战场了。 但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杀害任何一个琉国的军人和平民。 我宁愿自己死在炮火之下,也不愿与侵略者同流合污。 我所在的部队号是************,盼望你能回复,至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你的:虫子 ------------------------------------------------------------------------------------ 当这两封信辗转寄到阮锦棉手中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阮锦棉攥着信,内心非常复杂。他相信陆崇不会欺骗自己,但经历过了战火的洗礼的他,无法不对琅国充满仇恨。 平日里对他多有照顾的一位老兵,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被炮弹击中,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 冒着危险前往前线为战士们运送物资的爱国商人,被告知他的四个儿子全部战死,连遗体都没能找到,这位不到五十岁的乡绅一夜就白了头发; 部队连夜冒雨行军,赶到小镇时留给他们的却只有满目疮痍,侵略者们抢劫、杀尽了每一户人家,血水混着雨水,将那片哀鸣的土地染得猩红。 阮锦棉叹了口气,将信叠好放进自己上衣口袋,坐在地上慢吞吞地写道:
亲爱的大尾巴虫: 我很健康,希望你也是。 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不会把国家的仇恨加诸于你。 但若有一天不幸在战场相遇,为了我的母亲,我的同胞,我的祖国,我将毫不犹豫地射杀你。 珍重万千,愿战争早日结束,盼与你重聚。 ——棉花 ------------------------------------------------------------------------------------ 距离第一声枪响已有三年,琉国终于收复了所有失地,重新驻扎在了鸢尾河岸与琅国军队对峙。 两军之间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只等着上峰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举起枪冲向敌人。 然而就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还有不要命的傻大胆在偷偷作死。 “卧槽,十七连的二傻子们昨晚溜去泡水的时候居然遇到了对面的人!” 小成的消息总是无比灵通,一大早就在跟兄弟们小声分享八卦。 “不是吧?!” “真的假的……” “笑死。” 他们管半夜里溜到鸢尾河下游洗澡游泳叫做“泡水”,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小年轻先起的头,据说已经有十来个人去过了。 有人好奇地问:“碰到了,然后呢?打起来没?” “打起来了上头还能不知道啊,”小成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妈的对面那几个王八蛋也是偷跑去的,两边举着枪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后寻思着让长官知道了自己非得脱一层皮不可,干脆就当没看见,各洗各的,擦擦干净就回来了!” “哈哈哈哈这叫什么事儿。” “还是怂,要是老子在,一枪全给他们嚯嚯了。” “吹你妈的牛呢。” 阮锦棉跟着乐呵了一下,也没放到心上。 当天下午,营长点名叫阮锦棉和另一名狙击手前去见他。 营长身边站着个有点眼熟的小兵,他显然是刚被训过,此时又狼狈又心虚地低着头,见到有人进来才迅速抬眼瞄了一下。 “这个傻逼,”营长说话时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又抬起脚踹了他一下,“昨晚上在下游撞见了‘红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