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看守的犯人都是皇室宗亲,待遇比起刑部大牢好得不知千百倍,加上宗正寺卿亲自提点了要好生待他,叶梓在里面倒是不愁吃喝。 只是时间过得越长,他心里便越有些不安。 几个时辰,足以让顾晏知道他被关到这里的消息。 那人会如何应对? 是四处打点救他出去,还是猜到靖和帝是冲着他自己来的,在想办法洗脱嫌疑? 叶梓心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一会儿分析局势,一会儿考虑应对之法,甚至想到若顾晏正被查出与伽邪单私下来往之事,他该如何替他认了这罪。 反正他是株草,就算沦落到最坏的结果,也是有办法脱身的。 叶梓想着想着,竟靠在墙边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牢狱的门锁撞击发出轻响,狱卒站在门外唤他:“瑞王妃,您可以出去了。” 叶梓意识还没彻底清醒,迷迷糊糊跟着狱卒出了牢门。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无星无月,黑云压城。 顾晏站在庭院内,院子里灯火稍暗,映得他脸色越发阴沉。一名宗正寺少卿战战兢兢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叶梓朝他走过去,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顾晏一把拉住了手。 碰到叶梓的那只手冰凉得可怕,叶梓愣了下,立即清醒过来。他抬头朝顾晏看过去,可后者已经转过头,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走。 瑞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宗正寺外。 叶梓随顾晏上了马车,后者始终没放开他的手,紧紧攥着,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叶梓有点怕他这副模样,小心拉了拉他的衣袖,软声道:“王爷,你捏得我好疼。” 顾晏的手轻轻颤了下。第39章 顾晏只觉得满目血色, 大脑浑浑噩噩, 无法思考。 早晨叶梓刚被带走后没多久, 靖和帝便派人将顾晏带入宫中,可原本被召见进宫的叶梓却不见踪影。顾晏当即意识到事情有变,偏偏靖和帝绝口不提叶梓的行踪,只旁敲侧击, 威逼利诱,问的全是有关北蛮之事。 顾晏勉强与那人周旋了好几个时辰,这才得知,叶梓被送到了宗正寺。 宗正寺,那个负责审讯皇室宗族的机构, 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来宗正寺的路上,他脑中不断闪过那些早该被他尘封在记忆中的画面。那些可怖的、不堪的、惨痛的记忆, 化作一块块破碎的琉璃碎片,狠狠刺入他脑中, 尖锐的痛苦几乎要将人逼疯。 可他不敢疯,他竭力维持最后的神智, 直到打通层层关节,见到那个人。 顾晏敛下的双目中布满血丝,他的手攥得很紧, 就好像他一松手,身边这人便会再次消失一般。叶梓吃痛地抽了口气,低头看过去,对方毫无血色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将他的手腕勒出道道鲜红痕迹。 “王爷?”叶梓挣动一下,试探地轻唤一声,“你怎么……” 顾晏怔愣一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似的,一把将叶梓扯进怀里。叶梓还来不及看清顾晏的神情,便一下撞在顾晏的肩头,下巴磕得生疼。
他正想推开顾晏,动作却陡然停了。 他感觉到,顾晏的身体正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叶梓心头重重地抽了一下。 他原本要推拒的手绕到顾晏身后,在对方脊背上轻抚几下。叶梓竭力放平了语气,低声道:“王爷,这是怎么了,不是圣上又难为你?还是伽邪单那边出了意外?我就说那北蛮人靠不住,他还在驿馆是不是,我教训他去,你……你别不理我呀。” 顾晏脑中嗡鸣不断,头疼欲裂,根本听不清叶梓在说什么。他把头埋在叶梓颈间,嘶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叶梓愣了下,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揪得生疼:“你在说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进这里又不是因为你,你别这样……” “……不,是我,都怪我。”顾晏闭上眼,低声呢喃。 顾晏抚摸着叶梓的头发,更加用力将他拥进怀里,崩溃似的颤声道:“我是疯了才会把你扯进来,我怎能让你再进这种地方,我……我怎能再害你一次……” 他怎么能再次将他推进这种地方。 他怎么能…… 顾晏像是意识不清,说出的话语无伦次,可叶梓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异样。 什么叫……再害一次? 叶梓想不明白,也没功夫再想,顾晏抱住他的双臂极其用力,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叶梓有些耐不住,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王爷,我要喘不过气了。” 顾晏没动,叶梓又安抚道:“别担心,你看,他们根本不敢对我做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顾晏低声重复一遍,像是想要确认似的,手掌从叶梓的脊背上缓缓拂过。叶梓没有反抗,任由顾晏颤抖着双手将他浑身摸了个遍,最后,他握住了那只被他捏出了红痕的手腕。 纤细皓白的手腕上显出几条血痕,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顾晏摩挲着那几道红痕,颤抖着唇在手腕处轻轻吻了下:“你好好的,你没事……你没事了。”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的血色褪去,已然恢复了清明。 叶梓小心观察他的神色,正欲开口,顾晏忽然抬起他的手,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敢对你用刑?” 不等叶梓回答,顾晏怒道:“告诉我是谁干的,本王要扒了他的皮!” 叶梓:“……” 姓顾,名晏,字子承,扒去呗。 叶梓自然不敢这么说,他抽出手,随口道:“没事,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你、你方才……” 顾晏闭了闭眼,抬手按在酸胀刺痛的太阳穴上,问:“方才怎么了?” 叶梓迟疑一下,没问出口。 他记得,顾晏在书中的确有过一段时间的神志不清。那段时日顾晏的意识鲜少清醒,性子越发弑杀暴虐,不允许任何人近身。 最疯狂的一次,他甚至执剑冲入刑部大牢,见人就杀,险些被当做劫狱当场处死。 靖和帝被他疯症吓坏了,生怕哪日这人犯起病来,举剑冲进他的御书房。斟酌之下,他这才赐了顾晏一块封地,将他打发到封地养病。 可那应当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叶梓还记得,那段时间,那人清醒的时候,的确是不记得犯病时的所作所为的。 叶梓扯下袖子挡住了手腕,又问:“事情处理得如何了?伽邪单那边……他怎么会被人告密?” “谁说他是被人告密?”顾晏道,“若我没猜错,应当他自己将事情泄露出去。” 叶梓愣了一下:“这……” 顾晏解释道:“与北蛮私通之事,伽邪单调查多年,也只查出了几封密函,他来长安才几天,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将事情查清。” 叶梓回过神来:“所以……他故意将事情泄露出去,想借靖和帝之手替他查?” 顾晏头疼未消,闭眼道:“这次,是我被他摆了一道。” 伽邪单接到顾晏传信,与他一同设计和亲,原本是为了来到长安后调查是何人再与北蛮私通。可到来之后他才发现,想要凭一己之力调查出事情真相,几乎难于登天。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更为简便的法子。 他将事情泄露出去,假借靖和帝之手,替他调查。 “那个混蛋!”叶梓缕清其中关窍,气得手抖,“你好心帮他,他还反过头算计你,他……我去教训教训他。” “不必。”顾晏轻声道,“我亲自教训。” 叶梓疑惑地看他,顾晏解释道:“靖和帝已将此事交由我处理,他答应给我三日时间,查出究竟是何人在与北蛮私通。” “……我在他面前立了军令状,若三日后我还查不出真相,便让他夺去我这瑞亲王之位。” 叶梓一怔:“才三日?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顾晏打断他,“时间拖得越久,不过是越给了对方转移罪证的时间。此事从靖和帝下令搜查驿馆开始,时间便所剩不多了。” 叶梓还想说什么,顾晏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事让别人来查或许毫无头绪,但我不同。” 长安城中有哪些人曾与北蛮有过联系,哪些人曾受过北蛮人的好处,泄露的机密又经过几人之手,这些事在前世时,靖和帝便已经替他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既然没有证据,那便一个个抓回来审。”顾晏嘲弄一笑,“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我那位皇叔可是最擅此道。” 他的目光偏向马车外,外面夜色阴沉,仿若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二人乘坐的马车缓慢朝瑞王府驶去,与此同时,借着夜色掩盖,几队侍卫悄无声息冲入长安城内几处官员府邸。 马车停在瑞王府门前,叶梓扶着顾晏回了院子,一身黑袍的男子正等在院中。 司危见顾晏回来,立即迎上前来。 顾晏问:“都抓到了?” “是。”司危回答,“还有几人不在家中,卑职已派人去追查。” 顾晏脸色泛白,低声吩咐:“都先关进牢里,我明日亲自去审。” “是。”司危应了声,抬眼却见顾晏脸色欠佳,担心道,“您……是又头疼吗?卑职去替您取药过来。” 顾晏点点头,随叶梓进了屋。 顾晏头疼依旧得厉害,叶梓将他扶上床躺着,自己坐在床头替他按摩太阳穴。叶梓一边按一边出神地想着什么,顾晏睁眼看他,轻笑:“怎么又是这副操心的模样,不都与你说了,不会有事。” “我知道。”叶梓在对方的太阳穴徐徐按压,担忧道,“可……北蛮这事本来就是个烂摊子,你何必牵扯进去呢,万一出了岔子……” 顾晏没回答,叶梓盯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看了半晌,迟疑着问:“你是为了……我吗?” 是因为……不想让他留在那里,是担心他在牢狱中受苦吗? 顾晏忽然抬起手,拉住了叶梓的手腕。叶梓以为他想坐起来,连忙倾身去扶他,可顾晏却只是支起上身,用冰凉的嘴唇在叶梓唇边轻轻碰了一下。 顾晏倒回床上,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叶梓僵愣在了原地。 顾晏实在头疼得厉害,不等他说什么,重新闭上眼,含糊道:“我先睡会儿,一会儿司危端药过来,你再叫我起来。” 叶梓神情恍惚道:“好……好的。” 顾晏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叶梓坐在床边怔怔地看他,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叶梓开了门,司危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门口。 叶梓回眸看了眼熟睡的顾晏,低声问:“王爷已经睡下了,不能明日再喝吗?” 司危摇摇头:“他头疼起来若不喝药,明日还是会犯的。” “他经常如此?”叶梓一怔,疑惑道,“为何我从来不知道?” 他在王府待了十年,从来不知道顾晏还有头疼这样的老毛病。 司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即闭上了嘴。 叶梓眯起眼睛:“司危,你还瞒着我什么?” 司危眼神躲闪一下,声音细弱蚊蝇:“王爷不让卑职说……” 叶梓皱了皱眉,眼眸一转,又道:“好司危,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现在不说,我明日不还是得问王爷么?他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不愿告诉我。你现在与我说了,省得我再拿这些事烦他呀,你说对不对?” “好像……是这个道理。”娃娃脸的青年认真思索片刻,像是被说服一般,“那我告诉您吧,您听完后,一定得将王爷叫起来喝药。” 叶梓连连点头:“嗯,我保证。” 司危叹了口气,道:“王爷这是老毛病了,犯起病来头疼,做噩梦,认不得人,意识也不清醒,总说些胡话……或许是怕太王妃担心吧,王爷每次犯病,就去城外的别庄住一宿,除了我之外,王府里没有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