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厌又丢出两件东西,分别是从落雁湖秘境取得的炽羽蝉心,和入暮山上摘到的那朵玉佛莲。 “忘魂丹的药引就差一味千里光了,你把这些交给狂花一刀,在对他说,去南疆报我的名号,圣山上的千里光,自会有人双手奉上。”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功夫。”最千秋敛下眸光,低声道,“还有没有别的事?” 谢厌将手伸过去,竖起佩戴鸿蒙戒的那根手指:“垂虹天影在里面,其中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随你处置。” 最千秋道声“好”。 谢厌不再说话,从鸿蒙戒里掏出一把轮椅,缓慢坐上去,抬头仰望天空。今日天光极好,晴空一碧,浮云如絮,北归的候鸟在苍穹中拖出余影,初时浓重,继而渐淡。 便如此时的谢厌。 他的消逝,自至阳之气落在心间的伤口开始,缓慢化作浮光,弥散在虚空里。所幸他穿得够多,浑身都被罩进披风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端倪。 这样的消逝,说来也没什么感觉,并不痛,只是四肢百骸再也提不起力气,五感六识缓慢消弭而已。 渐渐的,谢厌眼前开始模糊。这时,他再度开口:“墓碑上就不刻字了。” 最千秋说好。 谢厌声音越来越轻:“把碑立在东风一梦遥,我师父他们边上。” 最千秋又说好。 “那我就走啦……”他说完,慢条斯理阖上双目。 听不见最千秋的回答了,这世间的一切都在飘远,红尘百味,离乱欢娱,都再与他无关。 放不下的必须放下,放下了的,自然散去。 他的消逝并非永坠黑暗,而是回归一座华光明盛的殿堂,脚踩洁白鸟羽堆成的素毯,目睹金芒东出,聆听无上清音。 谢厌在一片皓白中抬头,霜发垂落似水,他赤着足,于虚缈中确定方向后,缓步行去。 清灵脱俗的乐音奏响,仿佛诸神的欢歌。 那些属于凡尘的记忆如退潮般自脑海中落去,他抬起脚,踏上远去的台阶,但倏地,虚空里伸出一只手来,将他狠狠拽过去。 那只手干燥温热,陌生至极……却又,熟悉入骨。 谢厌垂首凝视这只手,熟料对视上一双青灰色的眼睛。剑无雪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话:“你在骗我。什么过客,你分明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记忆的潮水兀然漫回来。第98章 江山无故人 江山无故人 最千秋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庭院中唯余剑无雪与谢厌二人。剑无雪将谢厌抱在怀中, 小心翼翼,不敢过分用力。 谢厌睁开的眼睛迷茫一眨, 尔后笑了笑。 他想说,你回来得还挺快, 还想问, 你怎么还能看见我,下一瞬,又自己做出回答,毕竟至阳之气在剑无雪体内, 如最千秋一般看见他, 再自然不过。 但他已无力气开口,而剑无雪, 根本没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剑无雪抱着谢厌走进房中, 如以往做惯的那般弹指点燃屋内的炭盆暖炉,合上身后门扉。随后将谢厌放到床上,边垂下头吻他,边继续往他的后心, 将体内那些当是不属于自己、却又在自己体内异常和谐的气劲渡过去。 没有人告诉他该这样做, 这样的举动仿佛生而就能。 “骗子,若我真只是被你捡回来救治的人, 身上怎会有如此浓厚的、属于你的气息?” “骗子, 若你真只是我的一个过客, 我的鸿蒙戒内, 为何会有如此多你的衣物?” “骗子,你告诉我,是否是为了不让我发觉你走了,才对我的记忆进行干扰?” 剑无雪亲吻谢厌,从唇角辗转到眼睫,一句接着一句询问,至话语末尾,声音逐渐低落哽咽。 至阳之气锁住了妄图流散的至阴之气,谢厌慢慢找回力气,极轻地哼笑了一声。 “骗子,你回答我。”这声笑让剑无雪又气又疼,他凭着身体本能含住谢厌耳垂,不轻不重地磨咬。 谢厌撩起眼皮,缓缓弯起眉眼,偏过头去望定剑无雪,道:“我曾想过对你的记忆做手脚,但没来得及找齐东西,你自己就失忆了。” 剑无雪动作一顿,尔后垂眸,自责道:“是我不好,你落得如此状况,定是我的不对。” “你体质异于常人,这个方法能暂且止住你消散的势头,我得在此法失效之前,寻到根治之法。” “没用的。”谢厌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就算你把体内的至阳之气全给我,也是没用的。” 剑无雪挑眉:“那股气劲叫做至阳之气?那你呢?阴阳相生,你是否为至阴之气?” 谢厌颇为感慨:“没想到这次失忆,你还挺聪明。” 这话却惹得剑无雪一阵沉默,他将头抵进谢厌肩窝,闷闷说着不可能的话:“若我不聪明,能否将你留住。” “还有些幼稚。”谢厌轻叹。 “若将至阳之气悉数给你,能……留你多久?”剑无雪问。 谢厌摇头:“我没试过,我不知道。” 剑无雪说,那便试试。 交合乃渡气的最佳之法,纵使谢厌如今身体虚弱,剑无雪仍是试了。他褪去谢厌身上衣衫,见得这人胸膛上的疤痕,没来由的心脏狂跳。一股痛涌上心头,剑无雪垂首吻上去,颤声问:“是谁伤的?” 谢厌没答,笑着转移话题,说:“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便同我行这等事,看来这次失忆,不仅幼稚了,还多了几分孟浪。” 剑无雪向来容易被他带跑,谢厌又故意说这种话,立时为自己辩解:“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是我的,我不能离开你;再者,你身上全是我的味道,这很能证明你我关系。而且你都不排斥我,我们肯定这样过很多次了。” 谢厌又开始笑,手臂勾着剑无雪脖颈,将自己贴过去。 这一次,剑无雪将过程拉得极为缓慢,每一寸都吻遍了,才肯继续动作,若是谢厌催促,便啃。咬用以催促的部位,时而是手,时而是腰,时而是腿。 谢厌被折磨出眼泪,他悉数吻去,极尽温柔,极近缠绵,仿佛要将一瞬拉长至一生,又或者,将一生揉叠成一瞬。 在骨血中铭刻所有美好,在灵魂里烙印所有曲折,愿能永远纠缠,愿能永不分离。 整个宅院都被布下结界,隔绝外界喧嚣,杜绝外人闯入。 一切杂事皆侵扰不了此处,耳旁能听见的,唯独呢喃低语,与落花风声。极致缠绵,昏天黑地。 剑无雪将最后一丝至阳之气交出去时,谢厌攀住他肩膀,侧了一下头,狠狠咬上他脖颈。用力至极,仿佛要将余下所有都交付出去。 疼痛袭来,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凶猛涌入剑无雪脑海。 那是记忆,是过往三百余载,属于北云岫的,属于剑无雪的,属于其他一些名字的、三年到期便被抹去的记忆。 东西太多,但多数无关紧要。他想留下的,唯独谢厌一人;想拯救的,唯独谢厌一人。偏偏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此时此刻,紧紧拥住对面的人,与他相贴、与他密不可分。 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记忆的失而复得,又令一切恍如隔世。 剑无雪想起,那夜烟火绚烂,他兀然失神,跌落到谢厌身旁。也是在那夜,他答应与谢厌做一个交易,跟谢厌从热闹街巷行至清冷幽寂处,听这人玩笑般替他取了个新名字。 后来,他开始猜测谢厌想要他办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再后来他猜到了,极力避免,却避无可避。 “阿厌……”剑无雪低声呢喃,语气痛苦复杂。
换来谢厌一声轻笑:“你想起来了?” 剑无雪点头。 “乖,既然记了起来,那以后很多事情,我便不用忧心了。”谢厌眼底的笑更加温柔。 “你要忧心的,我不许你不忧心。”剑无雪眼睫轻颤,哑声说道。 谢厌凝望他半晌,闭上眼摇头:“我作为‘谢厌’,在此世间存在已数千年,对于这样那样的事,都厌倦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在我身边休息。”剑无雪用恳求的语气说。 “我会在你身边的。”谢厌慢慢道。 剑无雪固执地说:“只在我身边不算,还要陪我说话。” 谢厌挑眉:“你这也太强求了吧?” 剑无雪定定地说:“我要为你做饭,为你穿衣,为你做所有的事情。” 谢厌心道这不可能啊,但静了片刻,还是伸手撩起一绺剑无雪的发,轻声答应他:“好啊。” 这日又是一个晴天,倾洒在地的阳光灿如碎金,扶疏城内一向迟开的春花一夜间绽放,簇拥在庭院中,姹紫嫣红,煞是动人。 谢厌拥被坐起,让剑无雪撤去结界,刹那间,红尘入耳来。 他弯了一下眼睛,剑无雪便凑过去,啄他的眼角。 “阿厌的眼睛很漂亮。”剑无雪低声道,五指插。入谢厌发间,一下又一下梳动。 “阿厌的鼻尖也很漂亮。” “阿厌的嘴唇……” 剑无雪每说一处,便在那处亲吻一番,让好不容易坐直背的谢厌又软下去,眸底潋滟出水光。 纠缠许久,待到昼阳走过天顶,剑无雪才恋恋不舍为谢厌穿上衣衫。 谢厌笑骂剑无雪“混蛋”,剑无雪安然受了,抱他坐入轮椅,推着他走出房门。 就如一年前做惯那般,就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但谢厌抬头仰望晴空,立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苍穹被一条七色光带贯穿,透过那些绮丽光华,隐约可见一处山谷,幽旷无边,多奇花异兽,其间建筑样式又与七州有所不同——谢厌有幸到过苦旅匠在辰州那边的隐居地,轻易便猜出,光带后面的地方,该是苦旅匠苦寻不得的家园。 “这应当是时空裂缝。”谢厌轻轻一扬下颌,对剑无雪道。 初遇拂萝,那个小姑娘曾说,谢厌是苦旅匠的领航者,是他们的“星星”。说这话时,拂萝屈膝叩首,眼角泪水长流。 谢厌早已没了初时那般抵触的情绪,不咸不淡笑了笑,问:“苦旅匠开始回家了吗?” 剑无雪点头。 “拂萝应该也走了吧?”谢厌又问。 但这一次,未待剑无雪有所回答,竟听得有人叩响宅院大门上的铜环,并且扯着嗓子道:“拂萝没走——” 这尾音还没拖完,剑无雪已挥袖开启大门,那调子陡然转高,成了一声上扬的“啊”,与此同时,趴在门上的三个人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掉进来,他们分别是步回风、拂萝,还有晏珣。 “哟,都来了。”谢厌笑道。阳光下,他霜发被镀成金色,红衣耀眼如火,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流光浅浅。 “我带了排骨,牛肉,鲈鱼,还有五花肉、里脊肉。”步回风从地上爬起来,掏出一个箩筐。 “我也带了东西,是你喜欢的点心。”晏珣取出两个食盒。 唯独拂萝一直把脸埋着,她不愿让谢厌看见脸上的泪痕。 廊下摆开一张方桌,日光轻软,纷花佐酒。剑无雪在厨房里忙碌,谢厌坐在能看见他的位置上,时不时投去目光。 说的都是些轻松话题,没有四裂的山河,没有疾苦的苍生,唯剑酒江湖,快哉心情。 用过饭后,三个饺子们陪谢厌搓了一圈麻将,便起身告辞,谢厌目送他们离去,伸手接住一片花瓣,送入酒杯,慢慢饮尽。 “小傻子,放我坐到走廊上吧。”片刻过后,谢厌对剑无雪轻声道。 日影渐斜,暮色漫开,寒风微起,剑无雪为谢厌裹上厚厚的大氅,从背后抱住他,手环紧腰际,下巴抵着他肩膀。 “今天是个晴天。”谢厌道。 剑无雪轻声一“嗯”。 他又说:“今夜应当有星星。” “星星一直都在,若看不见,不过是被挡住了而已。”剑无雪语气闷闷的。 谢厌垂首轻笑,一绺发垂落腿间,如淌过的一道光。他道:“小傻子,你须得记住这话,纵使你看不见,但星星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