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剑无雪抱紧了他,没回答。 庭院静谧,微风习习,吹起鲜红衣角,幽幽似火。谢厌将目光从天边移至廊下,掠过逐渐迷蒙在暮色里的春花,缓慢道:“你可还记得,曾经发过誓,要替我办一件事?” “我怎么可能忘记。”剑无雪抿唇,极不情愿地开口。 谢厌语气不变,微带笑意:“当时并未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事,现在我想好了,就要你……不许自寻短见。” 剑无雪眼睛一瞪,神情痛苦至极,“这——” “你答应过的,指天发誓答应的。”谢厌放重语气,敛眸说道。 剑无雪不说话。 谢厌不得不改变思路,道:“你想,若你寻了短见,便是魂归黄泉,洗净记忆往生。而我呢,过些时日,又能凝出人形,到时候你轮回数转,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就跟着别人跑啦。” 剑无雪这才极不情愿地“嗯”了声。 谢厌侧过身抚摸剑无雪脸颊:“所以要记得,纵使你看不见,但我,一直都在。”说完,他笑了一下,回过身,长阖双目。
剑无雪手上一轻,接着,他看见了光芒。 无数银白光点从他怀里升起,缓慢轻旋,悠悠升空,在四合暮色中,仿佛一场落错时节的雪。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耀眼的美丽。第99章 江山又小雪 最千秋为剑无雪带去了, 那日谢厌叮嘱他定要托付到的话语。 彼时剑无雪已闭门谢客三日,不理外界纷扰。百里一族的长老们在八一街上站了三日, 但没人敢上前叩门, 因为无一愿被地仙境三层大圆满的修行者重伤。 最千秋来了, 凭借只言片语叩开宅院大门,长老们浩浩荡荡跟在他身后进去, 其中还混了个步回风——这人是来宽慰剑无雪的。 谢厌这宅子本就不大,两进两出而已,如今来客众多,人挨人站在庭院中,看上去拥挤无比。 剑无雪仍坐在那道廊上, 臂弯挂红衣幽幽,周遭回转寒芒隐隐, 低垂眸眼,面无表情,眉宇间暗淌凛然杀意。这些人已围在宅院外多时,剑无雪早已心生不耐, 但碍于这是谢厌的地方,那些人又没入门,才强忍着没出手而已。 此时不请自来,便怪不得他不客气。但倏然,步回风的声音传来, 原来他进门后三下两下摸到另一边廊上, 抱紧一根廊柱, 道:“哎,剑小雪,你这个样子,老大若是看见,会很伤心的。” 步回风的声音在空寂庭院中异常响亮。剑无雪眉梢微动,倏尔又静,瞬息间,欲出的杀招已然按下,他冷然掀眸,扫视一圈百里族人,沉声道:“给你们三息时间,从这里离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族长大人,请节哀……”有一个长老上前一步,躬身对剑无雪进行劝说。 他们与剑无雪相识不久,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跟这些人一比,步回风算是敏锐地,但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就见剑无雪并指一挥,以剑气将他打了出去。 剑气未波及到宅院内任何一物,但那说话之人,已是穿碎数道石墙,落到目不能及之处。 剑无雪连眼眸都未掀,捻指过后轻轻垂落,抚上面前的红衣。 庭中余下的百里族人吓得不敢再言,甚至大气都不敢出。 最千秋在此时扯唇笑了一下,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那套着薄金护甲的手指轻轻一屈,中指、食指一弹,将某件东西送到剑无雪面前。 是一本不厚的册子——最千秋到底没忍心直接将留音符给剑无雪,让他听见谢厌有气无力的话音,而是将那日谢厌交代的东西誊到了上面。 剑无雪打开一观,与此同时,最千秋散漫开口:“谢厌在临走前,已帮你算好开局后会遇上的诸般情况,以及各方面应对之策,但见你此时态度,是不愿意把这盘棋下完了?” 他话音落地,剑无雪已然扫完所有内容,合上册子,丢回最千秋手中,淡淡道:“不下了。”眸如古井无波,声音凛寒。 “不管这飘摇河山了?” “不管。” “不救这疾苦苍生了?” “不救。” “那你手中之剑,从今往后,为谁而执?” “为寻找谢厌而执。” 最千秋与剑无雪的一问一答,令在场的百里族人面露惊恐,他们互相对视,欲推人上前进行劝说,剑无雪冷眼扫过来,根本不给任何机会,猛然拂袖,利落地送他们出门。 柱子后的步回风侥幸逃过一劫,他倒不是很震惊,只问:“可我听晏谷主说,老大如今回归本源形态,要想再凝聚成人形,少则百年,多则千年,若是时机不到,还会上万年。” 言下之意,是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寻。 剑无雪面不改色:“我入长生。” 平淡的四个字,落地之时,却是引来异象天降——但见长空之中,夜色被灿烂金光驱散,自东方绵延至西,照彻大地,犹胜白昼之阳。 扶疏城寒凉宵风,在此一刻止歇。剑无雪于最初那道拨开云雾投落地面的光芒中缓慢起身,翩翩青衣,幽幽玄剑,裹华光似水,生冷无情。 短短四字,便得上天恩赐,入长生了。 步回风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想明白其间原理:剑圣北云岫本就是半只脚踏入长生境之人,只因手中剑为天下人所执,不入那太上忘情之道而已。如今放弃此想法,决心入长生,乃是顺应天命。 但尽管想明白了,说话亦是磕磕绊绊:“你你你……真的不管老大交代给你的事情了。” “我从前,便是太听他的话了。”剑无雪道。 言罢,剑无雪走下长廊,走到最千秋面前,回视他散漫似笑的目光,道:“可否请醉卧公子为我占上一卦。” “你想算谢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化成人形。”最千秋了然道,更不等剑无雪回答,又说:“我算不出。” 步回风愣愣插话:“但是上宫攸……” 最千秋轻蔑一笑:“你觉得,他算准确了吗?” 的确是不准的,上宫攸说天下安定系之于他几人,而如今,谢厌重归天地,剑无雪舍弃苍生入太上长生之境,至于步回风,更没有命运与他们捆绑在一起之说。 又说回来,若是最千秋能算出剑无雪的问题,那么谢厌当年不会不向他询问至阳之气的出世时间,从而根本不会找错人,去倾心教导一个没有记忆、体内仅有半数至阳之气的少年。 想通此关节,剑无雪冲最千秋点头一礼:“多谢。”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至阴之气第二次化形,不会如第一次那般过程漫长。”最千秋耸了耸肩。 剑无雪再次道谢。 对面的人点头受了,烟枪在指间转动一番,告辞离去。 跟着是步回风,临行前,他拍了拍剑无雪肩膀,道:“你入长生境也好,省得数百年数千年后,老大回来了,没人迎接他。” 剑无雪不语,他抬眸望向远方,太玄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被光芒一照,耀眼逼人。 这世间无人可算,那便只能一处一处去寻。三江七州十二山,以步伐丈量,转眼便是经年。 雪落了又停,春花绽放又谢,第一年和第二年,剑无雪替谢厌将余下的两枚天菱蕊送到晏珣手中,帮谢厌完成了对上林谷的承诺。 顺便问晏珣此物可炼何种丹药,竟被告知要炼出之后才能知晓。剑无雪便不再关心此事,继续在山川间找寻。 过了多少年,不知道,只在其间偶然听闻,战事以胤国投降让地落幕,新成立的那些国家叫什么,剑无雪没去注意,毕竟朝代总是更迭的。 后来某年,步回风送信,叫剑无雪去喝喜酒。喜帖上说他将于某月初三大婚,对方是一位郡主,颇有联姻的意图。看来在这场权力纷争中,步回风是脱不开身了。 又有一年,拂萝找到他,让他去落凤城劝架。事情经过,似乎是放话与最千秋老死不相往来的晏珣被惹火了上门找茬,最千秋却不予理会,气得晏珣差点烧了仙楼。 剑无雪都没去,他独自踏遍山川万里,翻尽茫茫红尘,看过千江月,涉过千江水,寻一人身影,却未曾发现任何踪迹。 谢厌好似一颗被云遮住的星星,时候不到,遍寻不得。 时间的计量,或许换以甲子为单位。 剑无雪回到东风一梦遥,帮谢厌清洗那两位师父的墓碑,帮他打扫久不住人的空屋,在花圃中种上他喜爱的花,植一些赏心悦目的树。 剑无雪还学着酿酒,从最简单的糯米酒,到颇需技巧的金陵秋露白,酿好一坛,便往树下埋上一坛。 日转星移,旧友老去,新酒变陈酿,幼苗郁成荫,多少悲喜化烟云。 终于,在某年月,适逢新雪纷落的日子,有人飞来一封信,说半刻钟前于韶州岳麓山脚下,见得一霜发少年,桃花眼轻弯成扇,拎一根铁棍,干脆利落解决了一窝乞丐山贼。 信中还附有一颗药丸,道是以四枚天菱蕊果实炼制的丹药,其效果,约莫是让那少年恢复从前记忆。 剑无雪拿着丹药匆匆起身,但临出门,又倏然收回脚,折身回去,对镜整理衣衫发冠,待一切妥当了,才御风过去,熟料脚踩上地面,尚未走出几步,就听得有个声音说:“姑娘,今日我救了你,你是否该以身相许来报答我?” 极其久违的声音,清之润之,若山泉击石,无非稚嫩了些,少了对万事漠然的漫不经心。剑无雪喜悦之情尚未流露,便先眯了眯眼,眸底闪过一抹危险之色。 但见细雪之下,少年长发如霜,红衣张扬,一根锈铁棍扛在肩头,脚踏青石,立于一窝趴地不起的乞丐中间,眉眼带笑,对瑟缩在风雪里的小姑娘伸出手。
少年背对剑无雪,察觉到有人来,迅速偏头,待看清剑无雪容貌打扮,“哟”了一声,挑起眉梢问:“这位兄台,你也来强抢民女?” “不。”剑无雪沉声说着,快步过去,抓住这人的手,将人捞进怀里,撑伞挡住风雪,“我来抢你。”第100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与君相见欢 少年正是十三四岁, 任性又倨傲, 被剑无雪捞进怀中, 又听得此般言论, 当即笑了一声:“哈,同我说过这话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算老几?”边说,边退开到纸伞外缘,手中铁棍一转,直抵剑无雪胸膛。 细雪纷纷,摩挲眉眼,少年红衣赤艳,眉尾上挑,笑意嘲弄。 剑无雪垂下眼眸, 将伞往少年那边递去几分,重新为他挡去风雪后,才道,“我无兄无长, 家中排行老大。” “啧,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能言善辩?”少年抛了一堆漂亮的白眼。 “并未。是你一向伶牙俐齿, 从前与你待久了,耳濡目染而已。”剑无雪认真道。 这话说得极为讨好, 但少年不太吃这套, 头摇了又摇, 拖长语调一“啧”。 恰在这时,那位被少年从山贼手中救下的姑娘爬起来,攥着满是泥泞的衣角,站在风雪中,眼巴巴望着那这边,脚步挪了立马收回去,一副想靠近却又不敢的样子。 少年察觉到此,歪头望过去,冲她一笑。 小姑娘怕他再出惊人之语,忙道:“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但、但小女子已有婚约,公子所提要求,小女子……” 剑无雪打断这个小姑娘的话,并丢给她避寒的披风与伞,“他开玩笑的,且去寻你的亲友吧。” 小姑娘忙不迭道谢,询问两人名号住处,言改日定携父母登门道谢。剑无雪道声不必,轻轻弹指,干脆利落送人下了山。 他处理这事的速度太快,根本没给少年开口机会,便是这片刻的功夫,剑无雪肩头已落了层薄雪。他回望伞下的少年,而少年仍保持姿势,将铁棍抵在他心口。 “要她以身相许的话确实是玩笑之语,不过你这个人,是否太多管闲事了些?”少年桃花眼依旧弯着,眼神却是渐趋凌厉,且声音泛寒,前递铁棍的手更为用力,那参差不齐的顶端瞬间刺穿剑无雪衣襟,划破他胸前皮肤。 血在雨过天青色的衣衫上渗透开来,像是染污的红梅凋落,令人见之不忍,少年一眼扫过,目光依旧。 于长生境的修行者而言,这点伤痛,根本不值一提,但剑无雪的心在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