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纵使尘封数百年之久,但甫一勾起,便是淋漓的血与入骨的痛。 剑无雪眼睫缓慢一颤,目光掠过少年漂亮的眉骨,自鼻梁滑落,最终停在胸口——那个他曾用剑贯穿过的地方。 当初,虽然神志不清,虽然身不由己,可到底是他,到底是这双手,将剑锋刺入谢厌心口。 谢厌不许他道歉,剑无雪亦明白,谢厌所受之伤,并非一两句抱歉话语能消抹。 但—— 余生沉重,是他活该受到的罪孽。 他将永生负罪前行。 若上苍不予他再寻得谢厌的机会,他不责怪上苍,不停下脚步,直至长生终为苦劫;若上苍让他踏遍千山万水后与谢厌再逢,那他将用这幅血肉、这幅心魂,为谢厌铸成无物可摧的防护。 必不再失所爱,必不再令所爱苦痛。 庆幸上天给了他后一种结果,日升月落,年华轮转,山川苍老过后,他终于所爱之人相逢。 “是我……失态了。” 风雪迷蒙山色,剑无雪望定少年良久,回视他凛冽目光,唇抿了又抿,低声道,“因为见到你,我很高兴。” 少年“哦”了一声,并未收回铁棍。 “你虽不记得我了,但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剑无雪又道。 少年:“哦。” 他红衣飒然,眉眼倨傲,剑无雪凝视着,缓缓伸出手,但到了一半,又叹然垂落。言辞在口中折转,最后,问出一句:“时辰不早,你可还有要去的地方,或是要办的事情?” “当然有。”少年答得干脆。 “那……我能否与你同去?”剑无雪问得有几分小心翼翼。 “我为何要你与我同去?”少年反问。 “我要保护你。”剑无雪道。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请回吧。”少年再次翻了个白眼,也终于收回抵在剑无雪胸口的铁棍,随手挽了个花后,重新扛回肩上,折身往山脚而行。 剑无雪随在其后。 少年的不耐烦之情溢于言表,行出十来丈后,倏然脚下步伐错踏,道上人影顿显凌乱,再定睛,风雪过后,已是无人。 剑无雪驻足,举目四望,忽而挑眉,往其中一个方向而去。 追到的时候,剑无雪发现少年身处之地乃一破败书院。院墙塌了一半,窗户多数漏风,透过空隙可见内里陈设全无,为一堆又一堆干草而已。 少年立在院中,立在纷纷的雪、肃肃的风中,红衣翩飞间,一群孩童从屋内冲出来,此起彼伏地唤少年“老大”。 这些孩童叽叽喳喳个不停,脸灰发乱,衣衫破旧,却无一不兴高采烈,神情激动。 “老大,今日可有猎到什么?” “老大,我们方才试着做了些馒头,估摸着再过半刻钟,就能熟啦!”
“我们还念了书,但那些字,分开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是什么意思啦!” “老大……” 少年逐一回答他们,说今日猎到了三只兔子,可拿馒头就兔肉吃;说等明日早晨,再给你们讲书上那些话的意思是什么;说天马上就要黑了,你们可把活干完…… 孩童们笑着将少年递去的肥兔抱去厨房,没干完指定活计的人,撒丫子跑回去,重拾工具,开始努力。 少年目送这些人离去,隔了好一阵,才抬起手,慢条斯理拂落衣上雪花,并没好气地对某个站在书院外的人道:“你怎么还没走?” “你并未赶我走。”剑无雪低声道。 “我们这破地方,可供不下你这位修行者大人。”少年语气不佳。 “修行者只是我的身份之一。”剑无雪定定道。 少年转过身去,平平一撩眼皮,目光不耐地看向剑无雪:“那你说说,你还有什么身份?” 剑无雪不着痕迹扫了周遭一眼,理直气壮道:“一个见天色将晚,想要在此地借宿的人。” “住不下。”少年回得干脆利落。 “让我在可避雪的走廊上坐着便可。”剑无雪瞬也不瞬凝视他,话语真挚。 少年下颌一扬,依旧是拒绝的神情:“那处晚上也是要睡人的。” “那我在院子里。总不能这露天席地的庭院,也要睡人吧?”剑无雪眸光一转,道。 少年就差没叉腰“呸”一声:“若你想睡院子,又与你睡在书院外有何区别?” 剑无雪边说边走入院内,再度为院中的少年撑伞,他想说当然有区别,但望着少年陌生警惕的目光,并未作此回答,只瘫着脸道:“人多一些,我睡得也心安些。” “……”少年快步后退,从剑无雪伞下走到可避雪的廊上,顺便丢开手里的铁棍,就在他要有下一步动作前,剑无雪从鸿蒙戒里掏出一样东西。 “我为你带了一些酒来,但你如今年少,不宜喝酒,可否让我将酒做成菜?”剑无雪道。 一坛酒出现在少年面前,还是封泥已去、酒塞半掀的一坛酒,醇厚酒香飘出来,少年登时眯起眼:“是金陵的秋露白……不过,你要用这酒什么菜?” “花雕醉鸡。”剑无雪答。 “我们这没有鸡。”少年道,“倒是有下酒的花生。” “我在半路上猎了一只,以及……还有旁的一些食材,都做给你吃。”边说,剑无雪边自鸿蒙戒抓出一只野鸡,拿到少年眼前轻轻摇晃。 这只鸡半死不活,耷拉着脑袋,羽毛倒是光鲜,少年伸过手来想抓走,熟料剑无雪倏地一收,提步便往厨房走去。 还留下这样一句话:“你就在此地,或是待在屋中,总之,不要再出去淋雪。” 少年表情略有不爽,瞪着几眼剑无雪的背影,扬声道:“若你敢在里面下毒,或是放不该放的东西,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剑无雪头也不回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心。 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抱臂倚上廊柱。 “老大,他是谁啊?”有几个孩童围过来,好奇发问。 “一个来咱们这借宿的傻子。”少年道。 有人点头附和:“嘶,这里离临湘城不过五里路,城里多的是客栈,这种情形,还来咱们这借宿,那的确是挺傻的。” 少年笑了笑,旋即在他们每人头上都敲了个脑瓜崩,板着脸道:“现在不去干活,是想晚上映着雪光做事?” “不是不是!这就去这就去!”几个人连连说道。 待几人四散跑开,少年挑了下眉,抬手拍去手上不复存在的灰尘。 雪比方才又大了几分,从小珠变成鹅毛,随风旋落,舞一阙久别的歌。少年举目眺望天边许久,忽的提步走向后院厨房。 “似乎是个阔别已久的故人。” “但从前的故事,我记不起,也不想听。能否留下来,端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年岁不过十三四,却已聪慧早熟的少年,轻声笑道。第101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这座旧书院西南角的厨房不算小, 但堆了七七八八的杂物, 便显出几分逼仄。 灶上馒头已蒸熟,剑无雪揭开了盖,袅袅白气立时升腾,一片缭绕间,可见那面发得极好,一个塞一个的蓬松软绵,又有甜香浮动,饶是不饿的人来此,亦会犯馋。 红衣少年腹中馋虫出洞, 致使他差点没崩出表情,赶紧停下脚步, 立在门口, 撩起眼皮望向灶旁的剑无雪。 檐外风雪纷纷扰扰, 扰乱少年松松束起的霜色长发。少年化形时日不长, 眉眼尚未长开, 虽显稚嫩,但已然流露出几分日后的风采,又比从前多了几分张扬和傲气。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就像开错了时节的花。 剑无雪一见他来, 便收起独处或与旁人相处时的漠然神情,放下手中物什, 净手之后, 把少年从门口拉进来。 “不是让你不要冒雪出来吗?怎么不听。”寻常话语, 却是不寻常心情,话音落定,人已进门,剑无雪仍舍不得放开手。 少年垂眸瞥了眼被这个陌生剑者抓住的手臂,隔了几息,才慢条斯理抬手,将对方拍开。 “劳烦注意一下礼节。”他挑眉轻声说道,“我们似乎没那么熟。” 剑无雪眼底闪过一抹失落,沉声道出一句“抱歉”。 少年从剑无雪身旁绕开,在那堆杂物里翻翻找找,掏出个小马扎,撑开后拍掉上面的灰屑,搬到灶台旁。照这架势看,是要在此地久坐一阵了。 “你不放心我,所以来这里监视?”剑无雪有些哭笑不得。 熟料少年分外嫌弃地“啧”了一声,并顺手捡了三四个红薯,埋进火堆里。动作分外熟练,看得剑无雪微怔。 “我来这里烤火。”少年道。 剑无雪眼里的怔然转为担忧,“你现在还会感觉冷?” “烤火是一种习惯,是对冬天的尊重,无关我是否畏寒。”少年拖长语调,抻直瘦长的腿,抬起手,在火光前翻覆取暖。 “那埋红薯呢?”剑无雪问。 少年:“也是一种习惯。” 剑无雪低低笑了一下,走回案板旁,继续方才的工作。 却听得少年的声音从后方飘来:“我发现你笑起来怪好看的,比板着脸可爱多了,勉勉强强对我的胃口。” “只是勉勉强强?”剑无雪挑眉,虽是这般说辞,但语调仍是上扬了些。 少年轻哼着说:“不然呢?你还想怎样?” 剑无雪亦是轻哼一声,熟练地将鸡腿剔骨,撒盐腌制。 “我听说花雕醉鸡需要花费数个时辰功夫。”少年伸了伸脖子,将剑无雪的动作收进眼中,忽而发问。 剑无雪答得认真:“肉蒸熟后,须得用酒泡上三四时辰。” 少年不满道:“所以,你这是在备夜宵?” 剑无雪顿了顿,有些新奇地反问:“莫非你现在每夜睡得很早?” “这倒没有。”少年慢吞吞回答。 剑无雪了然一笑,弯腰捡起脚边的瓦罐,用术法清洁一番,将余下的鸡放进去:“鸡腿用来给你做醉鸡,旁的部位,用来炖汤,不过得等到明日才能喝。你猎来的几只兔子,我做成兔肉汤锅如何?正好你们人多,这样分着比较方便。” 少年拿着火钳,一边拨火,一边随口“嗯”了声。 “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剑无雪又问。 少年撩起眼皮,白了这人后背一眼:“您觉得我们这地方,还有别的食材?” 剑无雪平静道:“此地没有,但我有。吃萝卜么?” “不吃——”少年重重道。 剑无雪仿若未闻,从鸿蒙戒里掏出一箩筐白萝卜,但给少年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回:“但你们人多,恰好我这里萝卜也多,正好分着吃。” 少年气了个倒仰,从旁边捡起一根干柴,二话不说戳上剑无雪小腿。随后磨着牙,半眯起眼道:“我说,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到这里来做什么。” 剑无雪转身的动作一顿,眸眼微垂,片刻后,才道:“从天地山川而来,到此处寻你。” 少年:“寻到我之后?” 剑无雪:“带你回家。” 闻得此言,少年凉丝丝从鼻腔里发出个单音节:“若你从前与我相熟,便该知晓,我没有家。”
“你有。”剑无雪转回身去,望定谢厌,认真说道。 剑无雪模样一如往昔,神情一如往昔,但对面之人,红衣依旧,却是不复当年。 “哦。”少年眼珠子一转,语气不咸不淡,“但你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坠坠。”剑无雪道。 少年一听,乐得笑起来,火光彤彤,映出他眉眼弯弯,眸光清亮:“坠坠?哪个坠坠?” “谢厌的坠坠。”剑无雪不假思索道。 “谢厌又是谁?”少年眸光幽幽,分明明了了什么,却故意淡笑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