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厌声音冷然:“不必。” “我帮你将花雕醉鸡端来。” “不吃。” “昨天的冷吃兔……” “不要。” 房间内有片刻寂静,旋即响起一声叹:“阿厌,你要怎么才肯消气?” 谢厌抬手指向门外:“你出去,并且不再回来,我就消气。” 剑无雪瞬也不瞬凝视他,抿唇道:“我做不到。” 谢厌扬高音调:“剑无雪,临湘城王家的傻子少爷都比你知礼数。” 剑无雪脸色有些难看,他将明寂初空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换回来,如此重复数次,最后收回鸿蒙戒中,大步上前,倾身抱住谢厌。 “你赶不走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不会离开。”说得果决干脆,又透出几分痛苦,仿佛撕心裂肺。 谢厌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愕然,怒气刚起,却是一股清苦冷冽的味道撞入鼻间,又令他有片刻恍神——是剑无雪身上的味道。 隐隐的,他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说他曾被这种味道包围过。 谢厌的心在不经意间软下去,但即便如此,他仍有几分不爽。谢厌眉梢轻蹙,眼皮上下掀动过后,拉长语调道:“那你滚去砍柴。不许用真元,不许用符咒,一根一根地砍,半日内,将柴房里所有的柴砍好。”
闻言,剑无雪松了一口气。 趁着谢厌没踹开他,剑无雪又抱了这人一会儿,起身后习惯性地将一旁挂着的赤色外衫取下,打算为谢厌穿衣。谢厌虽然臭着一张脸,却也没拒绝。 有了剑无雪这个天然食材库,谢厌不必再去林间打猎,吃过早点后,他就着剑无雪砍柴的声音,躺在摇椅里睡起回笼觉来。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没有做梦,但有些类似梦的东西纷至沓来、涌入脑海,光怪陆离,令人目眩。 谢厌辨出这些都是隔世的前尘,可它们走得太快,难以抓入手中,细细分辨。 醒来时分,他脑海中唯余一声叹息。而廊外,庭间,雪深风乱处,一抹雨过天青色的身影朝他行来。 这人还捧着一个木托。 “柴砍好了,还顺便做了一盘桃酥,要不要尝尝?”剑无雪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谢厌身旁的小桌上,低声道。 谢厌眼中迷蒙未退,视线不甚清晰,慢悠悠看了剑无雪一眼,慢悠悠将视线落到桃酥上,轻轻“嗯”了声。随后抬手,但有一片东西阻碍了动作,垂眸一看,不知是何时,不知是何人,在他睡着后,帮他披了件大氅在身上。 这并非他需要的东西,但……温暖得让心尖发疼。 谢厌轻敛眸光,从大氅底下伸出手,抓了一块桃酥,咬了一小口尝试。是他喜欢的味道,甜得刚好。 “喝蒙顶黄芽还是君山银针?”剑无雪坐到谢厌身旁,摆出一套茶具,燃起炉火,烧上半壶水,轻声问。 “想喝祁红。”谢厌答。 “好。”剑无雪立马将茶罐换下去,取出新的来。 此间安静,谢厌吃完一块桃酥,拍去残留指间的渣屑,又抿了口剑无雪递来的茶后,欲拉起大氅盖住脑袋,继续闭眼睡觉,却听得剑无雪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可知青城青山院?” 谢厌的动作停下:“我还没去过青城,当然不晓得。” 剑无雪解释:“拥有‘第一名匠’头衔、东华王朝第一位异姓王步回风办的一家书院,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孩童。” 谢厌歪了歪头,饶有兴趣问:“这位步回风,是你的朋友?” “在成为我的朋友之前,他先是你的朋友。”剑无雪道。 又是过去的事情,谢厌不想理会,于是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把那群小屁孩送过去?” 剑无雪温声道:“在那里,愿意读书的可以读书,喜爱武技的能够习武,旁的技艺,亦有相应师父教习。” 谢厌抱着大氅坐起身,若有所思点头:“听上很适合他们。” 剑无雪:“当然。” 他话锋一转:“但要由他们自己做决定。他们在临湘城待惯了,或许不会想去青城。” 剑无雪道“好”,中午吃饭的时候,便顺口一提,结果出乎谢厌意料,竟是没人拒绝这个提议。 所有人都很开心,并雀跃地问何时启程,这令谢厌颇感无言。剑无雪一番察言观色后,道:“不日便可出发。” 听到这个答案,众人纷纷加快吃饭的速度,放下筷子后你争我赶离开正厅,回房收拾东西。 谢厌斜乜剑无雪一眼,从汤里夹起一块肉早就掉了的排骨放进剑无雪碗里,弯眼一笑:“给你的奖励。” 剑无雪挑了一下眉,平静接纳。 当日下午,谢厌、剑无雪与暂居旧书院的男孩女孩们乘云舟出发,前往中州青城。 时值腊月廿八,飞雪不休,东华境内安定王府上有喜,随嫁妆奁蜿蜒十里,宛如盛春里的一抹红。第103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时下并不流行哭嫁, 又因着安定王府上那位老祖宗的独特习惯, 王府大郡主出阁,是在府上办了宴, 才启程去夫家的。 炮竹声驱散冬日清寒, 一地碎红中,有人小跑前来, 附耳于站在远送人群中的王府管家之侧,他递出一句消息,这位管家便匆匆忙忙打马归去, 直奔宅邸深处, 最清幽僻静的院落。 主屋的门轻掩着,里头传来极富节奏的敲击声,大概是那位老祖宗又在捯饬什么物件。 管家于廊下止步, 隔着门,恭敬有礼道:“老祖宗, 城南那栋宅邸的主人回来了,身旁带了个红衣少年, 两人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童安置到了青山院。” 里头的声响停了,继而传出一声笑:“看来,今日是双喜临门啊。” “老祖宗可要去看看?”管家问。 “当然要去。”里面的人回答。 言罢, 一阵清风带开门扉, 屋中人走出来, 一袭沉肃庄重的黑衣, 束发不苟, 鬓夹斑白,面上有数道深纹,但眉眼带笑,语调喜悦:“三百年时光荏苒,我已迟暮,不知老友又是如何。”
拾级而下,见得管家欲跟随,又道:“我独自前往,你不必跟来。” * 城南。 迎门兽上厚积白雪,府邸门前一片清幽,主人经年未归,但门环未惹铜绿,一枝红梅横过院墙,幽香暗浮。 剑无雪上前推开门,继而回过神来,对立在街上、四处打量的红衣少年道:“没走错,就是这里,在你想好下一处去什么地方之前,我们可以先住在此处。” “要我住这里,并非不行,但你要给我几个理由。”谢厌眼珠子一转,将伞柄倚在肩头,慢条斯理开口。 “这里景致不错,你的院子里有温泉,引的是灵泉水。”剑无雪轻轻挑眉,稍加思索后,道,“此外,住在此地,我日日为你做饭。” 谢厌歪了歪头,目光从那枝出墙红梅移到剑无雪身上,意味深长地说:“若住别的地方,你就不做饭了,是这个意思吗?” 剑无雪从门前退回街上,取过谢厌手里的伞,正正撑在他头顶,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吧,温泉很吸引我,我住这里。”逗完了人,谢厌耸了耸肩,朝宅邸大门迈开步伐。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又抬指戳了剑无雪手臂一下,问:“小坠子,你说你买下这座宅院,待它修缮妥当后,便未再来过——莫不成,你买房子只是因为见不得人家破破烂烂的?” 剑无雪说当然不是。 谢厌追问,那你买来作何? 剑无雪却不言了。 其实他每走过一座城镇,便会买一栋宅邸,将之打理成谢厌会喜欢的模样,缘由为何,不过是为了谢厌无论在何方,都能有归处罢了。谢厌曾说自己是游离天地的无乡人,那就由他,来做那个故乡。 谢厌心中却又另外一番感想。 这座宅邸,从他进门开始,所见景致,无一不令他生出一种久违感。 开满寂寞红梅的宅院,仿佛伫立在时光深处,安静年复一年,不侯春来,不忧秋去,等待的,唯有故人归。 而他推门而入,这青墙黑瓦,终见旧时人。 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尽头,谢厌偏过脑袋,轻声问剑无雪:“你等了多少年?” 剑无雪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怔:“忘记了。” 谢厌拖长语调一“啧”:“看来并不太久,没让你忘记自己还在等人。” “你说得很对。”剑无雪轻声道。 身旁之人却倏地折过身去,倒退着走了几步,正面朝他,道:“那么久别重逢,我是否应该给你一个拥抱,并对你说,‘我回来了’?” 这一句后,剑无雪神色瞬变,却见谢厌笑起来,幽幽道:“放心吧,我才不会这么做。” 剑无雪不禁跟着笑,抬手揉了揉谢厌发顶,说:“你真是一点没变。” 谢厌并非未曾察觉他的笑容里有难以掩饰的失落,他打心底里不喜欢剑无雪流露出这般情绪,想说什么,但刚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外头传来的叩门声给堵回去。 “是步回风。”剑无雪收敛表情,以神识查探过后,对谢厌道。 谢厌眸光一转:“东华王朝第一个被封为异姓王之人,如今安定王府上的老祖宗?” 剑无雪点头:“嗯。” “可以一见。”谢厌单手托着下巴,扫了眼宅邸内过于清净的景色,轻声道。 得到指示,剑无雪轻挥衣袖,解除院门上的禁制。 一人快步入门。他已不年轻,居于高位多年,更是练出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府中无人不敬他怕他,此刻却极不稳重,急得很,走路带风,懒得绕那曲折迂回的折廊,直接冒雪穿行庭院。 谢厌站在廊下看他,只觉这人一路走来,将整个院子都带得热闹了。 “这位步回风,似乎有些意思。”谢厌不甚明显地弯了下眼,轻声对剑无雪道。 “嗯,他一直很有意思。”剑无雪道。 两人交谈间,步回风已来走进长廊,三下两下拍掉身上的雪,“诶,小老大!” “去掉那个‘小’字。”谢厌瞪他一眼。 “好吧老大。”步回风摊手一笑,“我们都是越活越老,你却不一样,如今的模样,看上去怪可爱的,真是令人羡慕。” “你不用羡慕。”谢厌勾起唇角,“我知一秘术,可返老还童,你可愿意一试?” 步回风讶然:“还有这等好事?啧,不会是什么邪术吧!” 谢厌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 若旁人这般告诉步回风,现在估计早被骂跑了,但此话从谢厌口中说出,便让步回风心生动摇,他犹豫片刻,试探性道:“那你说说?” “其实很简单。”谢厌抬手一指,“你往东走三十里,一直走到河中心,随后自然下沉,过不了多久,就能成功了。” 步回风被气了个倒仰:“老大,你这是让我去死!” 谢厌笑得戏谑:“死后重新投胎,你母亲十月怀胎后,你就重回婴孩模样了。我只是提议,说这样一个方法,愿不愿意试,不全在你吗?”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厚道。诶,杵在这干什么?进屋吧,外面多冷。”步回风翻了个白眼,边说,边随手开了一扇门,将谢厌给推进去。 步回风自己是不冷的,他境界虽堪堪停留在玄冥境二层,百余年未曾突破,但到底是个修行者,根本不受天气影响。他与剑无雪一样,习惯性地去照顾谢厌,纵使中间间隔数百年,依然下意识地做出从前的举动。 反手掩上门扉,隔了外界风雪,步回风说个不停:“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老大你终于回来,今日又恰逢我曾曾曾孙女出嫁——虽然人已经嫁走了,不过依旧是热闹的,晚上要去我那喝杯喜酒么?” 谢厌被推着往前,没有半丝犹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