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在他身旁的剑无雪挑了下眉,心里很明白这人是听见哪个字,才答应得这么爽快的。 步回风:“那我将拂萝也叫来,她近日正巧带着徒弟,在中州采矿。” 谢厌点头:“行。” “你一定也不记得拂萝是谁了。”步回风哈哈一笑,“她呢,是一位苦旅匠,三百年前时空裂缝重开,她并未回去。你和我和她,都是在神都学院认识的。” 步回风随手推开的这间屋子,正好是偏厅,陈设一应俱全,他毫不客气地拉开一张椅子,将谢厌按进去坐下,再将一大堆吃食摆上桌。其中一些是从安定王府上带来的,另一些是青城有名的特色。 剑无雪坐在谢厌身旁,帮他将东西从喜欢到不喜欢依次布好。 步回风不顾剑无雪嫌弃,在宅邸中和谢厌说了一下午的话,期间不忘传信吩咐府上的人,在他的院子里布一张酒席,待得暮色四合,拉起谢厌便走。 剑无雪把步回风的爪子从谢厌身上拎开,又将谢厌捞到自己身侧,以自身将两人隔开。 不及剑无雪说话,步回风便翻了个白眼:“你连我的醋都吃?” “他连枕头的醋都吃。”谢厌一脸淡然。 步回风笑说这都三百年了,不仅没有成长,反而变本加厉。剑无雪懒得理他,牵着谢厌跨出大门,行入长街。 他们步行过去。 恰逢岁末,城中处处是年味,耳边声声爆竹响,家家新桃换旧符。谢厌此前遇见过十数次这般情形,但从未因之停下脚步。他从天地虚无缥缈处来,是红尘过客,可如今,却不由放慢了步伐。 他的手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握着,再往旁一些,是一个絮絮叨叨片刻不停的声音。 气氛很温暖惬意。 谢厌听着、感受着,目睹一个小孩儿分明怕得要死,却还壮着胆去点燃炮仗,引线燃起的刹那,又捂住耳朵,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噼里啪啦的炸响中,他倏地笑起来,晃了晃剑无雪的手,道:“过会儿我们也玩那个。” 剑无雪温声道“好”。 于是在步回风府上用过晚饭后,他们来到河边放鞭炮。拂萝也到了,身后跟这个小徒弟,像缀了个小尾巴。 风雪不歇,灯火蜿蜒不绝,河光映灯色,流淌一弯璀璨。谢厌霜色长发被风扬起,赤红衣衫遭吹得猎猎。 步回风一马当先,往河面上丢去几颗火炮,伴着接二连三的啪啦响声,忽的开口道:“半月前,我悬剑山庄发了请帖,邀他们二庄主来参加今日的婚宴。” “都多少年过去了,天下局势早定,陆羡云还是不愿同你来往么?”接话之人是拂萝。 步回风说得不咸不淡:“他有他的坚持,外人不好强求。” 隔了好一会儿,拂萝轻声一“嗯”。 谢厌旁听着,挑了挑眉稍,从鸿蒙戒里取出一串百响的鞭炮,点上后甩到雪地中。 步回风见状,换上高兴表情加入。 两人在雪地上放了几串鞭炮,觉得有些不尽兴,便撺掇了拂萝的小徒弟,让他在雪地里刨坑,接着把炮竹埋进去。但这俩混账家伙并不立刻点燃,而是招呼众人离开,等有同样来河边玩耍的人经过,才用元力点燃引线。 这方法,吓人一吓一个准,但两次三番后,就被剑无雪禁止了。 剑无雪望了眼天色,道句“时辰不早,我送他回去睡觉”,便提溜着人离开,余下三人互相瞪眼。
拂萝说她徒弟也要早睡,于是河滩上只剩下了步回风。 谢厌处于幼年生长期,晚间又喝了些酒,听得“睡”这个字,当即来了困意。这一次,回到宅邸后,他没忘记把剑无雪拍在门外。 又有东西闯入睡梦,纷纷扰扰,像一场连绵的雨,水花四处飞溅,檐瓦青石,到处都一片冷光。 仍旧是抓不住这些久远之事,就像镜中月、水中花。 后半夜,谢厌醒了,撩开眼皮、拥被坐起,听得窗外有剑圣传来。 显然有人睡不着了,在练剑。 谢厌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拨开被褥,赤足下床。 将窗户支起,纷雪中的雨过天青色即刻映入眼帘。剑无雪执着那日哄骗他时的玄黑长剑,剑身上隐隐一抹青幽色泽流淌,起落之间,浩然剑光翩跹于庭院,像是倏然盛开的花。 谢厌打了个呵欠,眼睛慢慢睁开。 剑无雪所练,乃从前谢厌教他的《春江花月夜》,一套剑招从头走到尾,并不需要多久功夫,但他极其认真。 平递、斜刺、横斩,折身错步,手腕翻转,寒剑凛杀,惹得树影摇晃,积雪簌簌落。 谢厌注视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抓到了些从前的影子。他在剑无雪递出最后一招时隔空折来一根树枝,从窗户翻入院内,至剑无雪身前,斜里一挑,断枝撞上明寂初空。 “你使的这套剑法,我从前是不是练过。”谢厌轻弯桃花眼,慢条斯理道。 剑无雪垂眸凝视他,低声道:“这是你师门的剑法,你曾教过我。” 谢厌仰了仰头,恍然大悟:“哦,那你半夜不睡,在此地练剑,是故意的了?” “突生兴致。”剑无雪道。 “行吧,我勉强信你。看在今晚夜色很好的份上,还可以勉强陪你练练剑。” 剑无雪眼前一亮,谢厌却是话语一顿,他转动漂亮的眼珠子,将剑无雪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继续道:“但我现在不过幼年期,矮了你老长一截儿,你占据了优势,这不公平。” 剑无雪从没见过这样嚣张蛮横的幼年期,但他向来谢厌说什么就是什么,因此毫不犹豫,把自己缩了一缩,变回少年模样。 “还有剑,你不会要让我用树枝和你打吧?”谢厌笑眯眯道。 剑无雪又取出垂虹天影,递到他手上。第104章 后篇:与君相见欢 谢厌弯眼道了声“这还差不多”, 正欲开始, 却听剑无雪道:“在练剑之前,你得先把鞋穿上。” 谢厌心道这算什么事,但剑无雪动作太快,根本不给他反应,白眼还没翻完,就已被捞回房中。 剑无雪把谢厌摁进椅子里,转身去找被他随意蹬开的鞋。 红衣少年不安分地晃动两只脚丫子, 瞪着眼,目光追在剑无雪身上, 暗道莫非你还要亲手替我穿鞋? 他自是不信的, 熟料反转来得太快, 剑无雪不禁为他亲手穿鞋, 还是将他的脚捂热了, 才穿上。 谢厌觉得自己耳根有点烧, 待剑无雪松开握住他脚的手,登时从椅子里蹦出来, 在地板踩了两下,板着脸道:“老管家,用不用再披条披风、裹件大氅, 以免我被吹出病?” 完全是一副不耐烦模样。 “这些倒不必。”剑无雪起身,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无奈。 “哦?是吗?那便——看招!”谢厌拖长语调, 言罢手腕翻转, 扬剑攻向剑无雪。 他这一招, 走得颇无章法,但凭着天生的锐意,竟是把剑无雪逼得退了一步。见状,谢厌抓住机会,一进再进。 霎时之间,至阴之气在屋室内荡开,如瀑垂坠的霜发扬起,赤红衣袂翻飞,谢厌眼皮一撩,望向剑无雪的眼神里,含着三分得逞的笑意。 剑无雪回视谢厌的目光,格住他蛮横的一剑,继而沉下力道,将谢厌此剑拨回去。 几乎是同时,谢厌察觉到他与剑无雪之间的差距——不在气势上,不在真元上,而是差在对剑招的理解与变通上。 他可以凭着一股冲劲儿、凭着先天优势打退剑无雪,但论起招数,败得彻底。 谢厌不禁有些懊恼。 剑无雪很快出了第二招,是剑术中最基本的起手招式,剑上不附真元,跟敛去所有凛寒之意,缓慢向下斜划,仿佛是三四月里,拂过绿柳的一袭春风。 谢厌提剑应对,剑无雪转势而上,谢厌亦跟着变招。如是几次后,谢厌看穿剑无雪的意图,挑起眉梢“哦”了声,错步旋身,挽出一道剑花,长剑斜递而上。 垂虹天影与明寂初空相撞于半空,当啷脆响中,流苏轻晃。
“多谢剑圣大人指教。”谢厌弯起眉眼,轻声说道,话毕抽剑后退三尺距离,气势急转,一招虚晃,跟着移动身位,闪至剑无雪身后。 剑就要落下,却见青色衣袂在虚空中划过一抹圆弧,剑无雪旋身避开。通体玄黑的明寂初空斜斜上扬,剑招将谢厌带向屋外,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剑无雪问:“这几日,你我鲜少分开,你是如何知晓我这一层身份的?”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谢厌微微眯眼,不肯多言,拆解剑无雪一记横斩后,偏转话锋:“我说小坠子,你把引出来,是害怕我将你房子给拆了?” 剑无雪平静道:“若你将房间拆了,便只能睡我的房间了。” “没关系,反正你也不睡觉。”谢厌声音轻飘飘的,语气浑不在意,出剑却是一次比一次快。 谢厌将方才剑无雪引导他使出的连贯了起来,点、刺、撩、劈、斩,一招紧接一招,在雪夜里划出雪亮光弧。明灭起落,旋舞纷飞,一时间,教人难辨剑光雪光。 剑无雪换回自己的剑法,同他拆招过招,道:“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第一式——春。” 谢厌没忍住笑起来:“谁起的招式名?下一式是不是叫‘花’?” 剑无雪道:“你师父。此剑法共五式,分别为‘春’、‘江’、‘花’、‘月’、‘夜’。” 谢厌不由感慨:“还真是随性。” 这话令对面的剑无雪眼角一抽:“你不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谢厌相当不赞同,在剑锋相撞的清越声中板起脸,严肃道:“谁说的,我这个人,相当认真。” 剑无雪瘫着脸,平平一“哦”。 话语之间,一式已毕,两人从缠战到分离,谢厌飞掠后退,于一棵老树下站定,挽了个剑花后,流利自然地立剑身侧,轻轻呼出一口气。 剑无雪站在丈许远的地方凝视他,看那口被他呵出的白气幽幽上浮,掠过鼻梁,滑过眉骨,收尾于无边无际的夜色。 “要继续吗?”剑无雪轻声问。 “当然。”谢厌弯起眼睛,笑容恣意,“不过——你不用出手,我自己来。” 剑无雪道“好”,一路退至长廊。 堆雪的枇杷树下,谢厌闭上双眼,在漫漫风雪中抬起素白的手,凭着本该埋藏在深处、埋葬在久远前的某些感觉,挥剑而出。 初时,他的剑招走得并不顺畅,做出一个动作后,往往要思考几息,才能进行下一个,偶然间,还会停滞许久,每每遇上这种情形,他不得不落下剑刃、退回开始,重新来过。 完整地演练出《春江花月夜》第二式,便费去了大半个时辰。谢厌身上沾满了雪,连眉峰都白了。 剑无雪走出长廊,将谢厌裹进披风里,低声哄他:“今日到此为止,先睡一会儿,白天再继续。” 谢厌累极了,破天荒地没反驳。松懈之后,更是困极,点了点头后,竟然往前一栽,额头抵住剑无雪额头,便睡着了。剑无雪替谢厌收好垂虹天影,小心翼翼把人抱回床上。 从前,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谢厌总会在睡前点一支香。那一年谢厌走后,这个习惯,就成了剑无雪的习惯。 方才进谢厌的卧房,来匆匆去匆匆,未曾分心注意,此时此刻,剑无雪才发现角落的香炉里,香已燃过半截。 剑无雪离开的脚步一顿,待得回神,已至香炉前。他凝视香炉上袅袅升腾的烟雾,一时间有些痴了。 他心底倏然生出一种三生有幸之感,自己竟能得上苍垂青,重遇谢厌,见证他少年时的恣意张狂,陪他从年少到年长。 在此处站了会儿,剑无雪回到谢厌床前,帮他把踢掉的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掉鞋袜外衫,钻了进去。 反正宅邸外面有结界,谢厌无法一脚将他踹出去;反正谢厌是亲近他的,而且自己遵照谢厌指示,将模样变回了少年时候,他定会觉得自己顺眼许多。 剑无雪如是想着,轻手轻脚将谢厌按进自己怀里。 这一想法,直接酿成第二日步回风提溜着两个机关百灵鸟上门来找谢厌玩耍时,剑无雪顶着两眼青紫来开门的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