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厌剥了一瓣橘子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漫不经心地给霍九出主意。 “他们是在风月场里打拼惯的,送他们去旁的地方,兴许是如鱼得水;但谢公子你不同,你常年在谷中修行,心性高洁,不谙人世险恶,如今更患有腿疾,若为图一时之便将你赠与他人,那我可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霍九一个劲儿摇头摆手,短叹长吁,“可我此去南渊,为的是一个“避”字,无法将你带在身边,哎,这该如何是好!” 谢厌含笑吃橘子,目光轻飘飘地落去旁处,追逐纷飞的花。 院中少年挥刀速度渐慢,明显是听他们谈话再度走神,而霍九踱步的速度愈发快起来,两条腿不停往前迈开,走到长廊彼端又猛地一回转,衣摆扬尘,足下生风。 十数息后,霍九猛然驻足,手拍打另一只手腕,望向椅中的谢厌,问:“谢公子,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无论是哪,无论多远,我都可以遣人送你过去,只要安全。” 谢厌剥桔子的动作一顿,撩起眼眸看向霍九,桃花眼含笑:“无论哪里,你都愿意送我去?” “我霍时竹向来说一不二!”霍九拍着胸脯,说得斩钉截铁,不过随后打了个补丁:“当然,北武恐怕是不行的。” “我不去北武。”谢厌摇头,视线随飞花一道落在坠坠身上,少年挥刀的动作已完全停下来,正定定地望着他。 片刻后,谢厌轻轻一笑:“我这幅模样,回上林谷太丢人。就去扶疏城好了,神都学院内修行者云集,说不定能找到治疗腿疾的方法。” 霍九公子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剥了个橘子递给谢厌,道:“我听闻南渊、神都、北武三大学院,每三年会共同举办个什么秘境比试,指不定最近的一次就在神都,到时候我报名,过来看看你。” 谢厌眉眼弯弯,对着逐风的花瞎许诺言:“南渊学院每年会放两次假,不必等秘境比试,放假时,你我便能相见。” 小傻子霍九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这个!” 过了一阵,霍九又问:“南渊学院每年二月下旬招生,我二月上旬动身,你预备何时出发?” 谢厌故作思索神色,还虚情假意征求霍九意见:“这个月月末如何?听闻二月初二神都有场十分精彩的比试,我想去瞧上一瞧。” 霍九道一声“好”,“到时候我送你出城。”接着拂袖招来管家,命他从酒窖中取两坛陈酒来,午间他要痛饮。 午膳在花疏风淡的梅院摆开,谢厌与霍九对坐,两坛女儿红分别置于案头两端,谢厌不跟他客气,拔开酒塞,为自己满上一杯。 酒液澄澈,玉杯凝翠,素白的指执起杯盏,轻微一晃,碎开杯中映出的影。 霍九来得匆匆,去也匆匆。饭才吃到一半,管家便附耳过来,说主家来人了,他朝谢厌歉意一笑,捞起外袍就走。
无需多话,谢厌已猜出这是一场饯别宴,霍家这场形势变换,远比霍九言语中透露的要深刻。 人离去,风亦止,花却依旧纷纷,谢厌坐在梅树下,慢条斯理地将芙蓉蛋羹吃掉大半,才搁下汤匙。 “躲在后面做甚?”谢厌偏头,看向悄无声息出现在树后的少年,又一扬下巴,示意他坐去自己对面。 坠坠拂衣落座于霍九方才的位置上,青灰色的眸望过去,幽深不见底。 面瘫仍是那个面瘫,不过冻人的程度比往常要严重上几分。 谢厌为自己斟酒,期间掀眸瞥他一眼,懒洋洋开口:“怎么?是想不明白今日教的招式,还是弄不清楚如何才能将至阳之力聚于刀尖一点、而非整个刀刃?” “都不是。”少年否认,眼眨也不眨。 他连续服用白凤玉露丸已有四日,虽然仍是无法记起从前之事,但说话与思维已渐趋清晰,同常人无二。 武学一道上,更是天赋极佳。无需谢厌亲自示范,仅凭口述,他就能够将招式演练出来,劈、斩、刺、扎,扫、撩、推、割,进攻回防,无一不到位,堪称完美。 “那你是怎么了?”谢厌逗猫似的,将酒杯递到坠坠面前晃了两下,谁知对方看也不看,无视得彻底。 他扫兴地将酒杯收回来,听见坠坠沉声道:“你先前说,我不是你徒弟?” 谢厌微微一怔,旋即点头。 少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语气认真:“可我的刀法是你教的,你就是我师父。” 谢厌敛下眸光,不与坠坠对视,继续否认:“不,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你生命途中的一个过客,对你指点了只言片语而已。这类人,你今后会遇见许多。” “你为何不愿做我师父?是我太愚笨?还是你心属的徒弟另有其人?”青灰色眼眸沉如深井,但细细看去,能发现那眸底光芒沉沉,明灭着一盏名为愤怒的烛火。
少年藏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想砸下,可念头方起,就被抑制住。他情绪激动,又克制力惊人。 “你很聪明。”聪明到谢厌原本只打算教个一招半式,将灞陵台大比应付过去即可,无奈少年天才,点他一句,他能自行悟出接下来的内容,不过短短几日,这套漱月刀法就被学了个全。 语稍顿,,他又道:“如你这般的徒弟,是可遇不可求的,但你我关系,并非师徒。” 少年蹙眉追问:“那我和你该是什么关系?” “我方才已说过,过客而已。”言罢,谢厌抬起一只手,示意坠坠他不想再谈此事。 坠坠脸色沉了下去,谢厌视若罔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举箸,不慢不紧吃起清蒸鲈鱼来。 谢厌胃口不大,几筷子就饱,但坠坠坐在对面,冻着一张脸紧盯他不放,他顿时较起了劲,决定少年盯多久,他便吃多久。 这样的下场往往是不出半炷□□夫就会胃疼,坠坠眉心一蹙,抽走谢厌手里的筷子,并抓住他手腕,站起身来沉眸看他:“要如何做,你才肯收我为徒?” “我不会收你为徒。”谢厌笑了一下,“你又何苦执着于此,等去了神都学院,有大把修行者抢着要做你师父,到时候高矮胖瘦、修为高低,任君挑选。” “我偏不。”坠坠冷声说完,松手,拔腿离去。 谢厌望着他的背影,一声轻叹:“真是少年心性。” 作者有话要说: 文名被要求修改,身娇体柔改成身娇体弱了,变得不押韵了,叹气。 请大家跟我一起念一遍“身娇体柔大魔头,天下嘴炮我最牛”这句话,送这个逝去的文名远去吧() 以及,新朋友们好,可以举起双手让我看见你们在哪里吗! (震声)第11章 人间大梦醒 庭院花下一谈后,少年练刀愈发刻苦。谢厌要求的寅末起身、子时歇息,他不再遵守,寅时初便起,丑时方回房,睡觉的时间堪堪一个时辰。 他聪明,清楚若是将晚间加训放到梅院进行,必定会被谢厌察觉、进而制止,便趁着这人入睡,拎刀去往空无一人的竹院。 刻苦往往会带来令人欣喜的成果。短短三日,少年不仅刀术有所进展,对于至阳之气的控制亦是更上一层。 初时,谢厌以为他打通了什么关窍,才突飞猛进犹如神助,但到第六日,终于察觉出不对来。 这是个雨天,万里堆云,天空一片阴霾色,雨珠哗啦啦穿林过叶,带着枝头所剩无几的白梅狠狠砸向地面。 雨如帘,虫鸟深藏,少年站在长廊下,足踏弓步,手持长刀,一下接一下挥砍,进行最为基础的挥刀练习。 刀光翻飞之中,正厢房的门倏然打开,谢厌坐在轮椅上,打着呵欠从房内出来。 今日不知怎么了,卯时刚过,他就睡不着了,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数次,索性披衣而起,对外面的少年来一场突袭检查。但抬眸一扫,便看出少年的动作不大对劲。 ——空有架势,但后继无力,比不得昨日的扎实。 再仔细一看,这人眼下大片青黑、眼底布满血丝、眼神涣散不聚焦,手脚虚浮,上下盘没一处是稳的,活脱脱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谢厌眼睛微微一眯,自鸿蒙戒里掏出根戒尺,抬手就抛,正中少年手腕。 啪的一声,戒尺落地;接着哐当一下,坠坠的刀脱手了。 “昨天晚上打鬼去了?”谢厌眉梢一挑,背靠回椅背,没好气道。 少年抿唇不言,与谢厌对视片刻,默不作声将刀和戒尺捡起来。戒尺是谢厌某天逛街心血来潮买的,说若是他偷懒不用功,便用这个打屁股。 现下他没偷懒,戒尺却飞来了,虽说不是打的那一处,但想起那话,脸就有些烧。 谢厌下颌一抬,又问:“昨夜几时睡的?” 少年不言。 “今晨几时起的?” 依旧不言。 “这样持续几日了?” 仍然缄默。 见状,谢厌倏地笑起来。他今日罩了件兔毛斗篷在外面,霜白长发不束、披散在身后,整个人从头白到尾,唯独一双眼睛深黑不见底,眼尾上挑,透着说不清的凉意。 这样凝视坠坠片刻,谢厌抬起一只手,指向他的卧房:“不肯说话是吧?那以后都别和我说话了,我这儿不收留作死的人。现在,拿上你的东西,滚出去。” 语速如惯常那般慢吞吞的,语气很是平静。 这是坠坠第一次惹得谢厌发火,亦是第一次见有人发火时不吼不叫,只拿一双眼睛盯着你,便叫你手足无措、后背发汗。 一时之间,坠坠不知该如何是好。 纠结犹豫许久,他往前挪动脚步,却见谢厌下颌一扬,眸光凛凛,分明是不许他过去的意思。 少年只好收回脚,杵在距离谢厌数丈远的地方,捏紧刀柄与戒尺,低声回答方才那几个问题。 “不错,很勤奋,您这是打算进京考武状元?”谢厌又是一声笑,听上去凉嗖嗖的。 坠坠敛下眸眼,不敢与谢厌对视,声音亦轻得不行,就跟前几日那场静悄悄的雪似的,还未落地即融化成雨,若非意外抬头,无人会察觉。 “我只打算和你去神都。”坠坠说道。 谢厌平平一“啧”:“以您这股刻苦努力的劲儿,神都学院配不上你。” 沉默着,刀柄上的手捏得更紧,少年睫毛轻颤,最终道出一句:“我错了。” 谢厌十指交叉,随意搁在腿间,哼笑着,望向屋檐外的雨:“不,你没错,勤劳怎么会是错事呢?” 坠坠头垂得更低,言辞更加诚恳:“我知错了。” 过了半晌,谢厌才收起笑容,偏过头去看他:“哦,那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少年声音瓮瓮的。 谢厌挑了下眉:“还有呢?” 坠坠:“不该因为你不肯收我为徒,就和你置气。” 他纠正少年:“你不是和我置气,是在和自己置气。” 少年又是抿唇,握刀的手换去另一边。他走到谢厌面前,把戒尺递还与他,良久后,低声开口:“我……不想放弃。” “你不得不放弃,我这一生,不会收任何人为徒。”谢厌说得坚决。 坠坠顿时茫然了:“为什么?” 谢厌没回答,道出一句“放下刀,滚回床上去睡觉”,便转动轮椅,折返回屋内。 少年站在原处,身侧是珠帘似的雨幕,抖开在天地间,打湿所有避之不及的人。 四处皆水光溶溶,风中是仍未消散的冷,吹拂在未作任何防备之人身上,令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我是不会放弃的,你是教我刀法的人,就是我师父。” 凝望那扇紧闭房门,少年立刀于身后,轻声呢喃。 * 元月三十一日,接连不歇的雨初霁,懒倦数日的昼阳破云而出、梳起新装见客,青草生长、迎春花开,落凤城内一片春日风光。 市集屋檐廊角、栏杆轩窗,流金似水浮动;洇着水汽的青石板很快被晒干,孩童的脚丫再印不出足迹;街上卖花的少女皆换上轻薄装束,叫卖一声高过一声,婉转恰似歌谣。 谢厌在街上购置去神都所需的东西——当然,只是给身旁的霍九做个样子。 他有一搭没一搭逛着,路过某个面具摊子时,突然兴起,拿起一块狐狸面具,还未试,跟在混迹在人群中的下仆便走去与老板付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