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雪堆地,石台冰封,一袭玄青衣袍立于四阁拱卫的广场之中。 风烈,这人衣摆上曼陀罗开得更张扬炽烈;腰佩长剑,剑鞘上纹刻流淌金芒,是凤凰展翅,盘旋花海之间。 来者五人在距离他丈许远处停下脚步。 谢厌慢条斯理地将赤红大氅裹紧,捧起手炉,望着上宫攸背影,轻笑开口:“我记得,两千年前,神都还不是神都学院,而是七州十大门派之首。那时的门派服饰与近身武器,便是如你此时一般。” 站在四座阁楼中央的上宫攸闻声回首,玄青衣角起落,火红曼陀罗飞扬。 他扫了谢厌诸人一眼,又抬头,凝视苍穹。 天穹未见星辰,银云堆积,旷远渺然,声音亦是幽幽的:“曼陀罗,轮圆具足之一,乃一切圣贤、功德聚集处。凤凰,百鸟之王,瑞也;凤凰齐飞,吉瑞天降。此二者,乃神都自古而来之标志。” 此言一毕,下一瞬,上宫攸语气忽转,凛眼望向谢厌,扬手指天,声雄雄,势宏宏:“是以,我巍巍太玄之山,浩浩降神之都,历代贤德辈出之地,当守七州太平……” 一旦面前没了众多学子,这人便恢复风格,叨叨叨叨个不停,比和尚还会念经。 谢厌垂低脑袋,用手拍了一下额头。 不仅他如此,身后的步回风和拂萝亦然,唯独剑无雪与陆羡云绷住了脸上表情,一人如雪原寒冻,一人如清风温润。 这人性子如此,谢厌依旧如上次那般不耐烦,出声打断他:“上宫,神都学院的来历,神都学院代表了什么,我想扶疏城中无人不知,现在,此时此刻,我希望你有话直说。” “……”上宫攸的声音戛然而止,长篇大论被不留情面地堵回去,斑白胡须抖了两抖,最终发出一声长叹。 “山长大人,您别叹。”步回风仗着谢厌在自己前面,又仗着山长对他们寄予厚望,胆子比从前大了不少,抬起右手,出声安慰。 结果被上宫攸瞪了一眼。 上宫攸垂下指天的手,来回踱了几步,组织一番语言后,才又开口:“此番前去金陵,你们定要竭尽全力,拿下试炼魁首。我上次便说过,这不是为了保全神都颜面,而是为了七州和平。 观如今南北局势,战事随时会起,你等去南渊,去那南胤天子脚下,在南国人家门口震慑他们一番,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谢厌与他对视,开口得漫不经心:“依旧是上次的话,我们队伍中,有两人是南人;神都学院前往秘境的队伍中,有半数是南人。” 上宫攸一捋胡须:“我也依旧是上次的话,此行有谢先生与剑无雪,足矣。” 闻言,剑无雪抬手欲动,谢厌拉住他,面不改色望着上宫攸:“你打算将我两人身份公之于众?” “我自然不会行此等下作之事。”上宫攸蹙起眉来摇头。 谢厌盯着他,半晌后,才慢吞吞道:“如此一来,我们队伍中,除却拂萝外,明面上便有四个南胤人。此非南国之强也?” 上宫攸脸上闪过一丝神秘之色:“此计不在今时,唯望远观。” “看来是一步下在将来的棋。”谢厌瞬间明了上宫攸言语下深层含义,“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让我们管七州之事。” ——南国先帝驾崩不足一年,新继位的小皇帝便迫不及待更改年号,无论是否有人在旁侧怂恿,皇室野心昭然若揭。 三百年前,北武强势夺去本属于胤国的建、凉两州及诸城,这口气,南胤皇室咽了数百年都未曾咽下。如今星轨拨动、星命相扣,南北之战,终不能避免,乱世终临。 向来是乱世出英雄,而唯有英雄,能以己之力,造就时势,携万人高呼之声,让乱世归于安定太平。 上宫攸想要他们做的、不,不如说上宫攸想要做的,便是送他与剑无雪成名,顺带捎上步回风与拂萝。 上次之所以说步回风与他二人命数相连,盖因此人非为七州本土人士,与南胤并无深情。而拂萝,只要不瞎,一看便知她是自时空裂缝落入七州的异界苦旅者,同样对南胤、北武,没有归属感。 看来这位神都学院的山长大人,七州一流的星算师之一,早就算到了他们的队伍构成。 如今的七州,早不是当年那个灵力充沛的大陆。 数千年前,谢厌的师父江栖鹤,与当时列为“十圣”的修行者们联手,为救天下苍生,与代行天道意志的连山一族一战。
当时为了对付那蒙蔽天道之人,十圣不得不将分布在大陆上的树根灵脉利用起来。 直至灵脉枯竭,战果方明了。 亦是自那一战后,七州上灵气渐渐衰竭,尔后虽然有所回缓,亦是杯水车薪。 在那之前,修行者境界分为五重,后两重名为无相境与太清境。 入无相境,即获长生,再无生老病死之忧虑;足踏太清,则飞升成神,不受过去、现在、未来之干扰,能任意开启空间。 而今时今日,境界分为四重,金刚、玄冥、地仙与太上。 前两者不必多说,地仙境,便是陆地神仙修为,虽然叫做神仙,但依旧只是陆地上的,受生死之扰;而太上境,又称为长生境,入此境,方可长生不死,但比不得无相境、太清境,做不到如当年飞升成神的修士那般,随心所欲在不同时空之中来回。 所以,今时之人修行速度缓慢,往往踏入金刚境,便一生是金刚境。 所以,在两千年前的人魔大战中,被强行扯入七州的苦旅匠,无法寻到回家之路。 于修行而言,先人遗留之秘境,险关重重、机缘无数。他们几人在其间经历一番磨砺,修为提升速度自是在外界按部就班所比不上的。 一举成名,再一举突破至高深境界,必然对今后天下局势造成影响。 想通此间关节,谢厌一声嗤笑:“我是否应当说一句,承蒙厚爱、多谢夸奖?” 上宫攸凝望谢厌一眼,深深作揖:“不敢不敢。” 谢厌仍勾着唇,但眉眼间笑意消失,声音凉丝丝的:“我还有一问,上宫,你算星辰轨迹的时候,可是将人与人之间的变数纳入其中了?” “自然纳入了。”上宫攸自信道。 “那我,拭目以待。”言罢,谢厌拂过衣袖,调转轮椅方向,往霜水澄定外行去。其余等人紧随其后。 上宫攸话未说完,登时追了几步,扬声道:“且慢。” 轮椅停下,谢厌脑袋微微一偏,却瞥着地面:“山长可是还有话要说?” “的确如此。”上宫攸点头,拉近与对面几人的距离,“你们应该知道了,这一番队伍选拔,南北两大学院亦有关注,你们的功法、你们的战术,乃至你们的武器暗器,在接下来的一月之中,皆会被详细研究,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想一些别的战术,出其不备攻其不意。” “比如?”谢厌语气平平。 上宫攸:“比如步回风的机关……” 步回风不满地打断他:“山长大人,这是我的武器。” “行,你的武器。”上宫攸对这个有人撑腰就胆大包天的学生有些无奈,“该如何称呼?” “炮台。”步回风道。 上宫攸继续:“嗯,对于这口炮台,我与机巧坊诸位长老、先生的建议是……” 神都学院的山长大人将论道台、机巧坊两处长老与授课先生们对于“老弱病残队”的意见与建议缓缓道来,机关、武器、剑法、阵法,乃至步法,无一不涉及。 最后,又说太素堂的医修们亦会针对五人各自体质,开具有益良方,助其修行。 见这位山长大人终于言之有物,谢厌心情好了许多,临走时还挥手道了声“谢”。 天色已晚,拂萝得到一番点拨,言她欲回机巧坊改进机关,陆羡云被悬剑山庄的师兄师弟找寻,两人告辞而去,下山路上,便剩谢厌、剑无雪与步回风。 谁想走到半路,步回风收到家中来信,看过之后,竟是一声嚎哭:“我爹让我回信说一说这数月来的心得与感悟,并要求明日日出前寄给他,看来今晚不得不拿学院饭堂对付了!” 谢厌抬手摆了摆,示意他快去。 步回风一步三回头,走得依依不舍离开。 道上唯余谢厌与剑无雪二人。 月光垂于四野,似凝霜,似银雪,木椅双轮咯吱,压过细碎石子铺就的小径,唱曲悠然。 索性无事,谢厌再度思考起上宫攸方才一番话。 上宫攸目的是他们四个心无归属的人无疑,可陆羡云呢? 这位来自悬剑山庄的一剑丹心、出身胤国山阴王府的陆羡云,让他来此,让他知晓他们的计划,寓意为何? 神都学院摆明了是要与南胤、北武双方作对,身为胤人的陆羡云,该如何处之? 谢厌抬手托起下巴,凝视一地皎然月色,倏然开口:“你认为陆羡云如何?” “他外号一剑丹心,取‘一片丹心为报国’之意。”剑无雪轻声答。 片刻,谢厌又问:“你认为上宫攸让陆羡云随我们去霜水澄定,是何意?” 少年人垂眸半晌,掀眼时分,月光清幽。他道:“试探之意。” “你难得与我意见相同。”谢厌轻悠悠笑起来,不慢不紧说道。 剑无雪却道:“我从未与你意见不同。向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行啊,少年人,你这样可不行,再依恋家长的雏鸟,亦有高飞天空那日。”谢厌低笑说着,趁四下无人,抻直双腿,伸了个懒腰,“终有一日,我不会在你身侧,伴你远行。” “我不会让那日到来。”剑无雪神色坚定。 谢厌眉梢微挑,只在心中反驳。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各自提升,与队伍间磨合。 当时霜水澄定中,上宫攸提出“炮台”之中不可全然填充果实,那种招法,敌人第一次上当,断然不会吃第二次亏,填充之物,须得改进。 此亦是谢厌所思考的,若说填充之物,自然是改造成“灵气弹”的灵石最佳,但造价太高,拿去对付一群金刚境后期、玄冥境初期的愣头青,太过浪费。 步回风提出,灵石之所以能产出,定有一套形成之法,不若研究透彻,仿制之,造出成本低廉的“人工灵石”。 月余来,他与拂萝研究的主要课题,便是这个。但成效不大,诸多原料难以找寻,除非进秘境一探。 如此,此番研究不得不暂时搁置。 六月上旬,蝉一声噪过一声,芳花谢,清荷独招展,蜻蜓飞舞,萤火缭乱。 宅院中无客,谢厌站在庭院角落的鱼缸旁,看水光星光混为一色,锦鲤于莲叶间穿梭,清响幽鸣。 少年人难得没练剑,在谢厌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檀木梳,丢进鸿蒙戒;流光镜,丢进鸿蒙戒;茶杯茶具,丢进鸿蒙戒……如上次谢厌离开落凤城前搬空整个梅院一般,剑无雪恨不得连谢厌踩惯了的地板一并抠走,带到金陵城去。
谢厌忍不住打趣:“不若我给你购置个更为上等的鸿蒙戒,你直接将宅子收进去,如何?” 剑无雪仍在忙碌,闻言头也不抬:“是你太挑剔,初到某地,少不得挑三拣四一番。” “我听出来了,你是在埋怨我。”谢厌缓慢笑起来。 少年人装完了衣饰,开始往鸿蒙戒里塞枕头,“你听错了。” 谢厌一声“啧”,“我挺喜欢你买的这口鱼缸和里面的这些鱼,不如一并带上?” 剑无雪终于偏转脑袋,透过支起的窗户,面无表情瞪他。 “不过你忽略了一个问题。”谢厌比了个手势,扬起下巴,指指自己的床,“我们明日才走,你现在把东西都收起来,晚上我睡什么?” “哦……”剑无雪瘫着脸发出一个单音节,旋即垂眸、回头,掩住尴尬神色,把被褥、枕头掏出来,替谢厌重新铺好。 庭院中的人捡起一片凋落到水中的莲花瓣,去逗上浮唤起的鱼。没多久,神都学院送信的飞马敲响大门,哑仆前去收取信件,随后交到谢厌手中。 信封拆开,便见信纸腾空而起,听得步回风怒吼声传出:“老大啊!你是不知道,那些看不惯咱们的小傻逼竟然在学院乱传谣言,说拂萝的机关剽窃他人创意,说剑无雪练歪门邪术,还说你仗着身份,让原本通不过资质审评的我们硬生生踹走别的队伍、挤进小组赛! 他们说我们品行不佳,代表神都出战,令大伙颜面无存!恼人啊!气死了!我恨不得冲出去和他们决斗!” 吼完了,愤怒的信纸失去气势,回归为普普通通的模样,在空中一路飘转,落回谢厌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