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步回风脸上流露出稀微庆幸,若是他执意要将雪魄石给弄出来,在外面折腾到这时候, 就算不遇见雪崩, 人也被严烈狂风给吹散架了。 他不由往陆羡云投去一瞥,后者浑然不觉,正就着火光看剑谱。 步回风把目光移向谢厌所在的位置,看见的唯有一道映在彩绘屏风上的剪影——那细长手指慢慢抬起,掩在面前打了个呵欠, 尔后垂下脑袋,用有些困倦的语气和身边的人讲话。 “这雪一直下着,让人难以感知时间是否仍在流逝。小少年,我知晓你背着我偷偷买了几坛秋露白, 你把它温上,我想喝。” 也不知道这人何以能做到把两句前后不搭的话, 用如此理直气壮的口吻说出来。 而剑无雪止住正翻书的手指, 沉声答:“不许。” 步回风觉得这两人的相处方式越来越有意思了。 初见时, 剑无雪对谢厌的态度是无条件顺从,到后来, 竟成了管与惯。按理来说, 谢厌这样的人, 是不会屈服于他人管束之下的,可对剑无雪,又无比纵容。 譬如不久前,他们围在桌边吃完那锅螺蛳粉。 谢厌家的少年虽然被口感与味道征服,但依旧极不喜爱那气味,是以残局方收拾干净,便推着谢厌去另一片以符纸强行制造出的、没被螺蛳粉臭气侵蚀的区域,用简单的清洁术将谢厌和自己从头到脚清理了一遍。 而清理完之后,依旧不许谢厌回去那边火堆旁。 他道:“纵然能除去飘散在空中的味道,但附着在柴火上的,极不好处理。今晚我与你在这边,你不许过去。” 言罢还在洞穴中放出一扇屏风,以此显示自己态度坚决。 谢厌分明已将手放在了轮椅侧方的灵石上,但与剑无雪对视一眼后,竟默默收回手。 还道:“行吧,这里你年纪最小,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用漫不经心、懒得与你计较、甚至懒得动弹的口吻说出此等迁就话语,令步回风觉得,简直是奇哉怪哉。 随后剑无雪流露出什么表情,被屏风挡住、只能暗中观察的步回风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仍是看见从鸿蒙戒里搬出一个罗汉榻,铺上被褥软枕后,把谢厌从轮椅搬过去,接着又绕出来,把外面几个火堆中,已烧成炭的木柴捡到暖炉与炭盆中,安置在谢厌身侧。 谢厌又说他要看话本,于是剑无雪往洞壁上挂了两个灯。 若说是父子或师徒,那剑无雪未免也太孝顺了些。 步回风不由摇头晃脑、感慨一叹,顺便抢走火堆中最后的红薯。 而此时此刻,剑无雪拒绝为谢厌温酒后,这人竟然说:“那便不止于温,你将它烧热。” 剑无雪:“……” 他眼皮不甚明显一颤,尔后恢复平缓无波,低声对谢厌道:“我是不许你喝酒的意思。” “真是不知情趣的少年人,这黑到地老天荒的风雪长夜,最适合用来佐酒。”谢厌素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暖炉上镂雕的牡丹花,指向一扇屏风之隔的洞外,眉梢缓慢挑起,桃花眼中盈满灯辉,但一笑,莹润辉光便碎开去,化作闪烁星辰,悄然流淌。 少年人盘坐在地上,雨过天青色衣摆散开,真元流动,周身光华时隐时现,垂眸时不染情绪,唇线紧抿,仿佛云端无悲无喜的神。但仰起脸,对上谢厌的双眼,古井无波的眼中微漪四漾,开口,又是红尘满身。 “亥时将至,你还答应了明日去瞧步回风的雪魄石,该休息了。”剑无雪望定谢厌,缓慢出声。 榻上的人动了动,拥被而起,倾身而前,不束的长发滑落肩头,在半空中轻晃,流银似雪。 剑无雪就坐在榻边,霜发恰好扫过他身侧,待避开,谢厌却用食指勾起他下颌,不许挪动。
谢厌将脸凑得极近,弯着眼,含笑问道:“小少年,你到底是不是十六岁,怎么跟个活了七八百年的小老头似的,不仅酒不许喝,连夜都不许熬太晚。” 他体质虚寒,四肢极难暖和起来,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捧了好一会儿手炉,手指仍带凉气,而剑无雪体内流转至阳之气,处处皆是干燥温热的,两相触碰,更显得谢厌身上冰冷了。 剑无雪垂下眼眸,啪的一声合上书卷,然后——将谢厌的手指握进手心,动作就跟白天时那般,自然又熟稔。 谢厌即刻抽手,却被攥得更紧,连另一只手也被捉到,十指与十指紧扣。 剑无雪将至阳之力渡过去,却敛着眸光,不去看谢厌,只道:“若是将火生在旁边,你会被烟熏着,所以还是这样比较好。” “难不成你打算一直这样?”谢厌扫了眼两人姿势,轻轻一哼。现下他前倾着身,而剑无雪是扭过头来的,这样的两个人抓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剑无雪眉梢一挑:“你若嫌弃不舒服……” 谢厌打断他:“的确很不舒服,这样我怎么睡觉?” “那便换一……” 又被打断。 “换成你从背后抱着我?”谢厌往旁侧一靠,两条腿在被子里微微晃了两下,扬起眉梢,含笑望着剑无雪,话说得意味深长,“小少年,没看出来啊,你年纪不大,心思竟是这般黑。” 剑无雪好歹是在春深街摸爬滚打、见识过无数破烂事的人,登时听懂了这话,万年封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赧。他眉心蹙了又蹙,唇抿了又抿,最后只辩解出一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谢厌摇了摇被抓住的手,笑容很灿烂:“那就放手。乖,你这样抓着,我真的睡不着。” 对面人被他的笑晃得不大自在,挪开眼,低声反驳:“可你冻着也睡不着。” “睡得着,我若是想睡,无论什么情况,都能睡着。”谢厌漫声应他。 于是剑无雪拿出证据进行反驳:“我以前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至阳之气时,你曾嫌我吵。” “的确很嫌。”谢厌敷衍着点头,不由分说地、一寸寸地把自己的手往后缩,用的力道于他而言算是极大了,剑无雪怕他痛,不得不放开,谁知这人抓住机会,飞速拉起被子,躺下去的同时连带脑袋一并蒙住。 “你——”剑无雪盯着罗汉榻上那个小小的、起伏的山包,有些委屈,还有些生气。 但剑无雪不想这人受寒,数息后,敛着眸起身,为谢厌在床榻旁再度添置上两个暖炉,接着把鸿蒙戒一薅到底,翻出某个模样丑陋的、跟水囊似的“符火贴身暖”,弄热后送去谢厌被子底下。 屏风外柴薪噼里啪啦燃烧,火苗从此端走向彼端,待烧尽时,剑无雪重新开始看书,但翻到某一页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光。 ——分明还有谢厌侧躺、他在榻边握住他的手这样一种不会造成任何不适的姿势,方才为什么就是被糊弄过去了呢? 剑无雪不由心生懊恼。 渐渐的,山洞中动静声越来越少。 拂萝在谢厌之后,抱着毛毯、靠着火堆沉沉睡去,然后是步回风闭眼、陆羡云打坐冥思。 剑无雪注视了一会儿那名为谢厌的小山包,拎着明寂初空起身,走出洞穴。 谢厌要他每日挥剑万次,在瀑布下锤炼心智,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又如陆羡云所言,严寒是最考验人的地方,于是剑无雪迎着风雪,开始练剑。 江山厌,以江山时景为名,以厌弃作终结,要经历怎样一番过往,才能得出如此感悟。 创出这套剑法之人,是厌弃这山川江河,还是厌弃,这红尘十丈、浮华哀凉。 练剑之人在雪地中沉思。 剑起,迎雪而斩,碎飞琼、乱珠玉;剑落,画地为圆,震青石、翻银浪;又起,剑气如虹贯夜,映亮四野雪色;再落,则如石子平击水面,掀起一连串雪作的花。 稍加喘息,欲接第二式“霜清彭泽”,但迷离夜色之下,忽见一红衣人撑伞而来,停在丈远外处。 “剑无雪。”来者开口,声音本就轻,弥散在呼啸长风中,更是听不真切。 少年敏锐回眸,一眼一瞬,立时将手中剑收起,蹙眉往他而去,有些责备地开口:“你出来干什么?” 谢厌偏头,透过散不尽的风雪,望向北方:“我观这落雁湖秘境,不久后就要出事,现在,我将江山厌后五式教给你,夤夜之后,即刻动身去寻雪魄石。” “那也要回洞穴中去,你将剑法口述与我便是。”说着,剑无雪接过谢厌握在手中的伞,将这人肩头一拨,带着他往回走。 “罢了,我写给你。”谢厌撇下眼眸,拖长调子,不与他争。
他们回到屏风后,剑无雪把谢厌塞进被褥中,才取出桌案与笔墨。他研磨,等谢厌将手放到暖炉上,烤得能活动自如了,方将笔递去。 剑无雪很少见到谢厌写字的模样,这人多数时,是拿着一话本,靠在廊柱上、或是窗边,慢条斯理地看。 在拿到那本《春江花月夜》之前,他以为谢厌的字当是清丽俊秀的,便如人一般。可万万没想到,那本剑谱中,字体竟是杀伐有力、肆意狂扫,犹铁铸银钩。 剑无雪便以为那是谢厌的字,纵使吃惊,但久看之下,渐渐接受。 但如今—— 谢厌提笔,蘸墨走纸,落成之后,却是瘦直挺拔、秀润天成,与剑无雪想象中的,与《春江花月夜》这本剑谱上的,皆不相似。 “你的字竟是这样?”剑无雪颇为惊奇。 谢厌漫不经心瞥他一眼,语气偏凉:“不这样,你还想是哪样?” 剑无雪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以为会更……狂放一些。”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谢厌轻哼一声,搁下笔,把纸推向剑无雪,往后一倒、被子一扯,把自己埋起来。 剑无雪把宣纸小心吹干,仔细折叠、收入怀中,无奈扫过榻上重新隆起的小山包后,低声道:“我很喜欢你的字。” “你不用喜欢。”谢厌又是一哼,“反正我也不怎么写。” 剑无雪:“反正你在家整日无事。”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无事了?”闻言,谢厌一把掀开被子,露出脑袋,抬眼瞪向剑无雪,“出去练你的剑去,别影响我睡觉。” “那你不许再出来。”剑无雪说完,帮他掖好被子才起身,在走出屏风时,心中一动,折返回去,往暖炉里丢了截安神香。 相安无事的第一阶段持续十二个时辰,自落雁湖秘境之门开启时开始计算。寅时一过,风雪微歇,谢厌他们抓紧时间从山洞出发,往雪魄石所在之地而去。 陆羡云形容不错,那块雪魄石巨大如山,亦如步回风所计划,不采用他口中的“爆破术”,倾这几个金刚境界人之力,根本无法全部搬走。 拂萝绕着雪魄石走了几步,试探性丢出几个挖掘型机关人,但它们铲子甫一上去,不是弯掉,便是折了。 “这可如何是好?”她蹙起眉来。 “除非用世上至坚至硬的上上品灵石所打造的铲子来挖,否则,别想蹭下一星半点。”步回风从某处摘了根野草,叼在嘴里,边说边上下晃动。 谢厌偏头望向他,不慢不紧问:“你的‘爆破术’,是怎样一个构想?” “我想将你家剑无雪少年与我们陆大师兄的剑气收集起来,同时从地底挖一条通道过去埋好,再将剑气引爆,从底部往上将雪魄石炸裂。”步回风说着,蹲到地上,手指在挖掘型机关人身后点了点。 挖掘型机关人接收指令,旋即埋头铲雪,往地底打起通道来。 谢厌坐在轮椅上,一手撑着另一只手肘,手指微屈,抵住下巴,满脸赞同神色:“不失为一个巧妙方法,毕竟想要摧毁上上品灵石,唯有以真元之力,方可成事。” “谢长老,此法会引起雪魄石身后的雪山崩塌,凭我等之力,无法在瞬息间逃离。”陆羡云仍是不同意。 “小羡云,你忘记了一件事。”谢厌眼珠子一转,笑意悠悠。 陆羡云问:“何事?” “辰时四刻,第一阶段结束,‘随机传送’阶段开始,只要我们抓准时间,就算是不想从雪山底下离开,亦不得不走。”谢厌道。 “老大!你怎么这么机智!”步回风噌的一声跳起来,一口呸掉嘴里的草,拔腿往谢厌急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