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者便笑:“今年元月,于江天一色中, 你已失败过一次。” 说留刀神色不改,拂袖挥去一池画面, 道:“若是拉拢不得,便毁掉他。” “若他根本志不在此,依旧毁掉他?”老者又问。 “那他何以参加这落雁湖秘境试炼?”说留刀反问。 老者不再答话,缓慢一笑,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根钓竿来,装上鱼饵, 抛入水中。 金陵, 含元殿。 华帐轻垂, 香风幽幽;琵琶轻弄, 歌舞尤尤。大殿上腰肢款款、皓腕凝霜,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却是不曾投去一瞥,自顾自晃着手中杯盏,沉着眉,似乎在等待什么。 终于,含元殿外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与此同时,天子身后的屏风,亦绕出一个人来。 这人一袭青空色广袖长袍,衣摆、前襟、袖口星星点点绣了星辰图纹,流光溢彩,缥缈似仙。 “陛下,是落雁湖秘境试炼的结果出来了。”那人道。 “印山先生。”少年天子朝他点头,接着一拂衣袖,挥退在殿上歌舞的众人,起身行过阶梯,至殿中,正巧传信之人入殿来。 “无需多礼,快说,是谁胜了。”天子的衣摆拂过光可鉴人的青玉地板,宽大袖口飞扬起落,玄黑的缎面上,是灿金的龙盘旋升腾。 “是神都学院之人!”传信者将手中卷轴递给那名姓印山的人,再由印山呈至天子手中。 卷轴展开,是五个人的肖像,下方详细记录了身世与生平经历。 垂眸一扫,少年天子顿时有些惊奇:“老弱病残队?这名字还真是有些意思!咦?山阴王第二子与步将军的小儿子都在这支队伍中!” “但此二人并非此次夺魁主力,他二人,才是……”传信者一指卷轴中红衣白发之人,与旁侧的青衫少年,将秘境中发生之事详细道来。 听罢,少年天子神情莫测:“这个谢厌,是上林谷谷主,而剑无雪,来自辰州蜀地?”
“上林谷虽在我国境内,行事却是不分国别,是仁心至极的医修大派。”印山接话。 少年天子又是一拂袖,转身朝阶上龙椅走去,“呵,身为我胤国子民,却对裂我疆土的北武慷慨,这样的门派,留着有何用处?” 印山追在他身后,恭敬道:“此事,可交由微臣处置。” 少年天子一扭头:“印山先生打算如何?” “上林谷成立数千年之久,根基颇深,轻易撼动不得,这样的门派,该诱以利益,加以利用。” “先生所言极是。” “至于这个剑无雪,乃蜀地人。穷山恶水之地,易出刁民,三百年前,我们吃过蜀人一次亏,这一次,定要将祸患扼杀于萌芽之时。” “先生顾虑周全,此事,便全权交由先生处理。”少年天子坐回龙椅,冲印山扬起下巴。 阶下之人躬身一揖:“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龙椅上的人稍加思忖,片刻后又道:“不过,等他们出了金陵,再动手不迟。” 印山笑起来:“微臣定不会让蜀地蛮人,污了陛下的金陵。” 忽又想起一事,天子招手唤来侍立在身后的太监,命他铺纸研磨,尔后道:“还有一件事,过些时候,劳烦印山先生去定安侯府上传旨。” “是,微臣领命。”印山又执一礼。 金陵,南渊学院。 剑无雪带谢厌离开秘境、回到落雁湖畔,守在四方的人登时围过来,东问西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秘境内的情况,外界之人时时刻刻能透过万华镜得知,但魔族对试炼者出手后,镜像便模糊一片,再也瞧不清楚。 众人皆推测秘境内是否有事发生,然南渊学院与候在中央区域的终点引接人沟通,却得到“秘境内除了某些队伍相争致使人受伤外、旁的一切安好”此一答复。 大家便以为是万华镜偶然失灵,熟料半个时辰后,镜像恢复,映出的竟是一片骇人景象——魔族入侵! 可他们来不及看见多少,战斗便进行到尾声。 但见废墟之上,青衫少年一剑搅风云,强杀足有九尺高的紫面魔族。 ——万华镜前,有见多识广之人当即认出,那是某年某月,于某郡县现身的巨锤魔,境界直逼地仙境,当时出动数位地仙境修行者,方将之逼回无尽之涯。 又见大殿之中、狼藉之上,衣如烈火的白发人利落挽剑,劈碎额生犄角的矮小魔物。 ——于是第二个人蹦出来,说这魔是巨锤魔的得力下属,当初便是它,搅得某郡县不得安宁。 接着,便见手刃巨锤魔的青衫少年消失在映射废墟镜像的万华镜中,几个弹指后,出现在中央区域那块万华镜上。 红衣人似乎和他说了什么,他才不大情愿地敲响铜锣。 落雁湖秘境中无法使用传送符纸,踏破虚空、御风瞬移这类术法,是陆地神仙的专属,这少年瞬息内由此端出现在彼方,如此说来…… 围观群众们一片哗然——因为三大学院已组织了支援营救队伍前往秘境内,他们只有哗然的份。 但哗了没多久,少年就抱着红衣人从秘境中出来。他怀里的红衣人是个什么表情,众人看不真切,这位少年却是冷眉凛目,周身散发的气息,能冻死个人。 围观群众们不怕,夏已至,天热得很,凑过去正好散散暑气。 于是剑无雪的表情更臭了。 把脸埋在他怀里的谢厌极轻地笑了声,“少年呀,想要在这种时候杀出重围,光靠一张面瘫脸是不行的。围观之人中,不乏江湖小报的撰写者,他们为了得到一手资料,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譬如?”剑无雪问。 “譬如——”谢厌故意拖长语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捧出某样奇臭无比的水果,强势逼退人群,蹿到剑无雪身前,将记录声音的符纸往空中一拍,大声提问:“这位少侠,你是否就是‘老弱病残队’中的剑无雪,这位由你抱着的,是否就是你们的队长谢厌?你们在秘境中……” 这人不断逼逼叨叨,剑无雪眉心越蹙越紧,而被他抱着的人竟是攥住他衣襟不住发笑,肩膀一抖再抖,让他险些就要抱不住。 剑无雪眼神愈发冷冽,他干脆利落地将谢厌脑袋往自己胸膛一摁,使这人难以再笑出来,接着提脚一踹,把捧着臭水果逼逼叨叨的小报新闻撰写者踹飞到三丈开外。 随后捏碎一张传送符,瞬息之间,带谢厌回到南渊学院为他们安排的客舍中。 客舍是两人一间,剑无雪把谢厌放到床上,正要开口,却被谢厌抢先一步。 “你马上就要突破了,金陵不是个好地方,须得尽快回太玄山。”谢厌轻声开口。 剑无雪点头:“那我们现在便回去?” 谢厌的声音依旧轻,他盘起腿,把仍围在自己身上的披风摘掉,边说:“我不与你一同回去,我要去江陵道。” 剑无雪眉心不甚明显地蹙起:“去那做何?” “去找最千秋。你在秘境里弄到许多东西,但多半是自己用不上的,便该卖出去,不是吗?”谢厌漫不经心说着,把披风揉作一团,往剑无雪那推了推。 少年把披风收起来,道:“我与你一起去。” 谢厌摇头:“你回太玄山。” “要么,你随我回太玄山;要么,我同你去江陵道。”沉默片刻,剑无雪敛着眸光、低声道,并且不留痕迹坐入谢厌床中,慢慢向谢厌靠近,“只有这两个选项。” 谢厌一拍剑无雪额头,“小少年,别得意忘形。” 剑无雪却一把将谢厌抱住,跟从落雁湖秘境出来的过程中、形同搬运的抱不同,这一次的抱,是贴面而来,紧紧环住肩膀与腰,死死地把人按进自己怀里,额头抵住谢厌脖颈,鼻息一下接一下扫在对方锁骨上,热得发烫。 “我没得意忘形。” 剑无雪闭了闭眼,谢厌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皮肤上一扫而过。 声音是低沉的,透着闷,与丝丝颤。 他继续说: “我很害怕。” “我怕这不是真的,其实你已就被魔族带去无尽之涯了。” “你让我抱一会儿。” 话音一顿,旋即又起,透出一点点强势命令的意思:“不许不答应,也不许笑我。” 谢厌根本没打算忍住笑,起初是小幅度的,后来整个肩膀开始颤。这样的举动令剑无雪有些恼,他稍微挪了挪,抬手贴住谢厌后脑勺,接着迅速将谢厌压倒在床上。 脸依旧是闷在谢厌脖颈间,声音却故作冷硬:“都说了不许笑。” 谢厌抬手推了推身上这一坨又重又温热的东西,压着嗓音开口:“早先我说我把你当儿子,现在看起来似乎真的没错。” 剑无雪反驳他:“我已经学了你师门的东西,现下已是你徒弟,不是你儿子。” “我才没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儿子。”谢厌哼笑着,不慢不紧地说,“也依旧不想收你为徒。” “为何?”这是剑无雪不知第多少次追问。 谢厌终于给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答案:“收徒弟很麻烦。” “分明是你比较麻烦。受不了热、耐不了寒,吃东西不仅要味道好、更讲究卖相,看话本也挑……” 剑无雪絮絮叨叨说出一大串谢厌的龟毛习惯,声音渐低,语气渐柔,眼睛却是眨个不停,睫毛扫来扫去,令谢厌不由手脚并用,从他怀里滚出去。 谢厌不由开始胡思乱想,他虽无父母,却也是被江栖鹤带大的,但他似乎从没像剑无雪现在这样,往自家师父身上蹭过。 一来是因为陆云深不许,二来……江栖鹤是个混账,那些年月里,他无时无刻不思考要如何与江栖鹤作对。 如此一对比,剑无雪这般黏他,是否说明他带孩子比当初江栖鹤做得要好? 不过纵使他再会带孩子,剑无雪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不能继续黏着大人。 这般想着,谢厌坐起身,抽出当初在落凤城买的戒尺,把剑无雪一点点给戳下了床。 剑无雪一见这戒尺,脸色微变。 “总之,你可以学我的剑法,但收徒之事,我不考虑。”谢厌拉长调子,慢慢说道。 少年人在他这里碰壁并非一次两次,默然立在谢厌床边,为他取出一套干净衣裳,然后去泡了一壶茶。 谢厌未作多想,接过抿了一口,发现不是寻常喝的,便问:“这是什么茶?” “拜师茶。”剑无雪语气平平。 “噗——”谢厌一口茶喷出来,好一阵咳嗽。 剑无雪取走谢厌手中茶盏,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 “我今后可否叫你师父了?”等谢厌不咳了,剑无雪问。 谢厌板起脸,用戒尺再一次把剑无雪戳开,并道:“不可以。” “哦,那我去打水,你沐浴过后再休息,明日启程前往江陵道,随后回太玄山。”做不成徒弟,剑无雪又开始担任起管家一职。 落雁湖秘境的收尾工作进展迅速,此次试炼,死伤众多,试炼后的庆典改为祭典。 谢厌与剑无雪皆称身体不适,未曾露面,代表“老弱病残队”去领取奖励的是步回风与陆羡云。 这日下午,天幕沉沉,阴云低垂,一副山雨欲来之势,此种氛围笼罩下的祭典,委实悲切过了头,步回风亦受不住,中途找了个借口溜了。 回到客舍,恰巧剑无雪在煮汤锅,一看食材,皆是滋补之物。 步回风往谢厌与剑无雪的房间瞥了一眼,不以为然道:“虽说老大今日的确消耗过甚,可也不能这么补吧?” 剑无雪压根不理他。 汤锅煮好,谢厌仍在睡。 剑无雪不似先前那般,立在床边、出声将人唤起来,而是半跪上床,把谢厌从被子里挖出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就着这样的姿势,替他穿上外衫。 自上午过后,剑无雪便喜欢上了和谢厌相贴的感觉,喜欢这人由自己抱着,旁的什么都不去看,玩他的头发与衣饰便好,或者低笑着同他讲话。 他说不出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