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绪,更是生平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令他产生一种满足感,浑身上下熨帖至极。 谢厌在剑无雪替他穿衣的过程中醒来,慢条斯理睁开眼,抬头望过来时,眉心微微蹙着,桃花眼中蒙着一层水雾,湿漉漉的,一眼望不到底。
剑无雪看着这样的谢厌,慢慢地抿了一下唇。 “什么时辰了?”谢厌缓慢偏头,本想去望一眼窗外天色,但视野里除了剑无雪的青色衣料,仍是剑无雪的青色衣料,根本望不见头,索性放弃,出声询问。 “快至酉时,煮了酸萝卜老鸭汤。”剑无雪道。 “没胃口,我再睡一会儿。”说着,谢厌又要倒回去,却被剑无雪利落一捞,不得不直起上半身。 少年说:“吃些东西再睡。” “小管家,你怎么越来越严格了?从前你都说睡起来再吃的。”谢厌没好气道,但方醒过来,嗓音偏哑,声音又轻,听上去跟撒娇似的。 剑无雪垂眸,看了会儿谢厌因睡得太久而泛红的脸颊,低声道:“不能再睡了,得起来活动一番。” “可我想睡。”谢厌耷拉着眼皮。 剑无雪:“你不许睡。” 谢厌嗖的抬眸,开始瞪视剑无雪。剑无雪亦不挪目光。 无声对峙之间,门突然被人莽撞推开,来者咋咋呼呼的,一声“老大”刚脱口而出,后面的话却是哽在喉头,进退不得。 步回风颤着腿后退三步,抬手上下左右指了又指,抖着牙齿大叫:“你们这是什么姿势!” 谢厌垂下头,这才发现两个人之间姿势有些怪异——他跪坐在剑无雪身前,双手搭着少年胸膛,少年则微微弯腰,一手勾住他肩膀,一手环在他腰上。 大概是从被子里被挖出来就是如此姿势,因而谢厌清醒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如果现在做出某种惊讶举动,大概会坐实某些奇怪事实,是以谢厌眼眸幽幽一转,朝步回风招手。 “你过来。”谢厌微微一笑。 步回风抱住门框:“我我我我我不过来,你这表情一看就是在谋划什么,我不上当!” 谢厌眉眼弯起的弧度更甚:“真的不过来?” 步回风将门框扒得更紧:“真的不——” “啧,你——喂!” 谢厌还想逗步回风,熟料剑无雪竟趁着他分神,三下两下替他系好衣带,再一弯腰,直接将他从床上捞了起来! 然后拔腿往外走。 “我不吃饭,我要睡觉!”谢厌扭头继续瞪剑无雪。 剑无雪与步回风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只对谢厌的话进行回答:“吃完饭再睡。” 语气很强硬。 恰巧陆羡云路过此地,步回风扭头,有些迷茫:“我怎么觉得这个人从秘境出来后有些变了,这难道是成为了传说中的‘莫得感情的剑修’?” 陆羡云经过一番思忖,认真道:“到不像是完全没了感情,对我们是更为冷漠,但对谢长老,却更加……” 步回风斩钉截铁说出陆羡云没讲完的内容:“更加变态了。” 拂萝推门而出,对步回风“呸”了一下。 谢厌被剑无雪放进椅子里,听见那边两人的小声嘀咕后,眉梢微挑,继而一把扣住少年手腕,探他脉息。 此前在秘境中匆匆一探,未曾察觉;现今观来,剑无雪体内,竟是多了一道更为冷冽的真元——却不像外力,像是与生俱来的,在体内有条不紊流转、生生不息,与剑无雪这个人很是贴合。
他眉心蹙起。 “怎么了?”剑无雪察觉到他的异常,抬手探上他额头,边问。 谢厌撩起眼皮,对上剑无雪视线:“我要去江陵道,你自己回太玄山。” “我与你一同去。”剑无雪望定他,语气坚决。 方桌正中汤锅正沸。汤色乳白,面上浮着星星点点的枸杞,色泽可人;酸萝卜特有的香气四溢,雾气在凉亭中飘飘袅袅,氤氲了视线。 谢厌半眯着眼,凝视他许久,忽然道:“剑无雪?” 身侧的人声音很低:“嗯。”他站得笔直,就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纵使锋芒不露,依旧幽沉冷冽。 雪松的味道仍在,冷苦的,清幽的,弥散在萝卜的酸香中,有些难寻。 “坠坠?”谢厌又道。 “嗯?”这一次,剑无雪语气里多了些疑惑。 谢厌放开手,不咸不淡一“啧”,“算了,腿长在你身上,想去哪,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了。” 剑无雪眼睫轻颤,又“嗯”了声。 暮色四合,几人围坐桌边吃汤锅,步回风为自己抢到一只腿,有意打破凉亭中的诡异气氛,故意扬高调子,说: “明日开始就是休课日,为期一月,时间还长,老大你们先别忙着去江陵道。先前我一直没好意思说,其实我家就在金陵,我想邀请你们到我家去坐一坐。” 谢厌挑眉:“坐一坐?” “行吧,其实是我爹和我哥想见一见我的朋友。”步回风摸了摸鼻子,语气变得不太好意思。 但就在此时,一匹送信的飞马出现在客舍,直奔步回风而来。 哒哒马蹄过后,步回风从飞马身上取下一封信,打开一看,当即变了脸色。 “我好像……不用带你们回去见家长了。”步回风捏着信纸,在半空中抖了一抖。 “怎么说?”谢厌道,语气里还透着些许遗憾。 “小皇帝下旨,让我爹和我哥领兵去建州,和北武的仗要开始打了,现在安定侯府已经人去府空。”步回风撇着嘴,语气不大好。 陆羡云眉心紧紧拧起,庭院之内,五人神色各异。 “去建州,莫不是主动挑起争端?”拂萝捏着筷子,轻声道。 一番思索后,陆羡云沉声道:“未曾听闻北边主动来犯的消息,想必今次出战,是朝中主战派的意见,被陛下允许。” 他话音落,狂风疾来,飞沙走石间,惊起沉雷。 哗啦—— 沉积在云中一日的雨,终于砸落地面。第42章 四方碎清兰 四方碎清兰 说着等秘境试炼结束后,请谢厌吃酒的霍九因家中来信, 在秘境大门开启那日, 便急匆匆赶回了江陵道落凤城。于是向西而行的路上, 少了这么一个小傻子供谢厌逗乐。 同行之人倒是不少,步回风、陆羡云、拂萝都在, 此外, 还添了个温飒。 温飒与霍家,说不上有什么渊源, 但关系是实实在在的。 众所周知, 霍家这一代家主不娶正房、不立嫡子, 纳的侧夫人生了儿子, 亦不偏宠谁,所有东西都得凭自己的本事去挣。 唯有霍九例外, 盖因霍九霍时竹, 与霍家家主年轻时模样太过相似, 是以受宠颇多。但这份宠,仅在吃穿用度上, 旁的, 譬如商道、盘口,家主未曾放过半分水。 此处不提霍九,单说温飒。她出身于江南某个没落士族, 家族为了振兴, 想了又想, 便将温飒的姐姐温韵, 嫁去落凤城霍家,做霍家家主不知第多少房侧夫人。 那时已不再兴哭嫁,温飒的姐姐,却是哭了一路。 当时谢厌问温飒,为何习刀。温飒答她想尽快变得强大,去江陵道霍家抢回姐姐。 而此去江陵道落凤城,温飒为的是探望姐姐。 一行人乘云舟向西而去。这是众人投票的结果,谢厌嫌弃这种方式不太便捷,却也没表现出来。 先前对剑无雪找的借口是,打算去江陵道找最千秋,把秘境中所得拍卖出去——然而江天一色的拍卖会定在三日后的夜里,去得太急,那少年定会心生怀疑。 感觉做了一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当初应该说最千秋生辰将至,作为老朋友过去庆贺一番,这样一来,不仅能够很好地拒绝剑无雪与他同去,还能甩开步回风这个大喇叭。 谢厌坐在云舟最角落,垂眼把玩一柄玉骨折扇,在心中暗道。 此时此刻的步回风正在对温飒吹牛,说他的机关如何如何精巧,他设计的武器如何如何实用,他制造的玩意儿如何如何有趣。边说,还边掏出一个小方盒子,说打开就能听见乐音。 的确是传出了声音,但根本称不上乐。 接着便见拂萝拿伞捅了他的手一下,黑着脸说:“你又偷偷把我没完成的作品拿出来了。” 于是答案揭晓,那小方盒子根本不是步回风制造的。 拂萝夺过自己的小方盒,经过一番调试,再度响起的乐声,动听许多。 “你姐姐长什么样子?”拂萝坐着特制的高凳,和温飒并肩看云舟之下的风景。 “我姐姐只比我大两岁,模样与我相似,性子却是不同。我不爱脂粉,她喜欢极了;我爱舞刀,她偏爱话本戏曲。”提起姐姐,温飒止不住笑意,手扶着云舟边栏,目光温和,“她喜欢用茉莉熏香,喜欢珠花钗,尤其是佩戴在头上,走起路来叮当响的。” 拂萝便问:“那明日去见她,是否要买些水粉首饰?” 两个姑娘说着话,步回风却强势插进去,拉长调子道:“说到买东西啊,这个我最在行——” 谢厌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引来剑无雪的注意,他十分自然地碰了下谢厌手背,发觉有些凉,便取出一件披风,打算为他披上。 “小兄弟,现在是夏天。”谢厌一抬折扇,抵住就要落下的、剑无雪的、罪恶的手。 剑无雪淡然道:“天色渐晚,夜里凉。” 谢厌将折扇又往前抵了一抵,试图做点挣扎:“再凉也不需要这个。” “需要的,云舟上风大,你小心着凉。”言罢,不由分说将谢厌给包起来,接着在他与谢厌身侧摆上一圈屏风,美其名曰挡风。 “那你为何不将头顶也盖上?”谢厌一翻白眼。 于是剑无雪拉起与披风相连的帽子,将谢厌兜住。 谢厌“嘶”了一声,凉丝丝道:“你不如直接来一张传送符、把我送去落凤城,这样你好我也好。” 剑无雪冻着一张脸:“我以为你同意乘云舟,是为了看沿途风景。” “你把风景全挡住了,现下我只能看你。”谢厌幽幽转头,自下而上盯了剑无雪一会儿,抬手将折扇抵上剑无雪脸颊,努力地让他唇角上扬。 “我不介意你看我。”少年人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话,但碍于谢厌阻挠,语调有些奇怪。 谢厌晃了晃脑袋,收扇道:“但你并非风景。” 谁知剑无雪蹙了下眉:“你是指我不好看?” 被裹成球的人“哟呵”一声,拿折扇敲剑无雪脑袋:“小小年纪,竟开始介意起美丑了?” “你愿意看步回风,却不愿意看我。”剑无雪握住折扇另一端,将他的手一点点拉下来。 谢厌借着屏风遮挡,小幅度晃了晃腿,目光散漫掠过屏风上的花鸟,最终落到剑无雪身上,这时候,他抬腿碰了碰剑无雪小腿,含笑发问:“所以,你一直在偷看我?” “并非偷看。”剑无雪正色道。 “那便是想找我说话?”谢厌眼眸一转。 “的确有些问题。” “你说。” 少年便将此前琢磨《春江花月夜》时产生的疑惑,逐一问出口,后来问题发散,谈及剑道,言论山河,与当今时局。谢厌慢条斯理与剑无雪对答,等说完最后一句,已是星辰漫天、清辉如水。 他们行在云间,此时的确生出些许凉意,谢厌拉了拉披风,又抬手呵了一下。 剑无雪的目光停在他的手上,谢厌注意到此,大方地伸到他眼前摇晃:“你也觉得很好看?” 少年抬手欲抓,但恰巧陆羡云送了一壶茶进来,谢厌转身去接托盘,生生错过。 “方才听见谢长老讲剑……” 陆羡云刚开了口,就见步回风踢着步子挤到屏风围成的方寸之地内,打着呵欠说:“听得人昏昏欲睡,外面两个姑娘都已经被你催眠了。” “夜已浓,正是睡觉之时。”谢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