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厌话语带笑,说得随意,但言语间手已伸向轮椅侧方的灵石,轻轻一触,轮椅便自发前进。 他又道:“我在酒坊等你。” 陈二看着这突然脱手而出、自动往前滚的轮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 昨夜雨,今日晴,碧空如洗,日光流金,墙缝间几株薄荷探出头来,在跳跃着的浮光碎屑中舒展枝叶。 春深街尽头的无名酒坊门外,酒招旗正随风摇曳,这招旗陈旧得很,一年四季风吹雨打,颜色褪得快看不清了。门前匾额上没有字迹,倒是留着刀剑伤疤,想来是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位江湖客行至此地,刀剑相向大干了一场。 门口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陶制酒坛,红封上的字写得倒是很有风骨,不过酒盖合得严实,大抵半丝便宜都不想被路人占去的意思,简直吝啬至极。但经年的酒香早沉淀入这春深街尽头的一砖一瓦中,就连墙根那层薄薄的青苔,亦是显出了几分醉。 有几个穿着普通的汉子在谢厌之前走进无名酒坊,其中一个打赤膊的甚是熟稔地喊了句“三钱,给我来二两黄酒,不许兑水”,却不想引来酒坊老板高喝:“王二麻子你给老子滚,你上个月赊的账还没还呢!” 接着又对店里正擦拭桌子的人道:“三钱,把他给你老板我撵出去!” 不见那被叫做“三钱”的少年人如何回答,只看到他直起腰、丢开抹布,走来门边拾起挂在外面沥水的拖把,斜里一挑,便将王二麻子给掀到两丈开外,摔了个狗啃泥。 王二麻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冲酒坊老板大叫:“我又不是还不上!再过几日、再过几日,等我女儿回娘家,我便有钱了!” “堵上他的嘴!”老板又说。 闻言,少年将手里拖把杆打横,端头勾起桌上抹布,再往外一送,快准狠地送进王二麻子不肯合上的嘴里。后者喉咙被噎了一下,痛苦地翻起白眼。 一旁看热闹的谢厌不由笑起来,少年目不斜视回到酒坊铺子里,重新绞了张抹布,继续方才的工作。 “没看见还有客人吗?擦什么桌子,去给客人打酒!”月台后老板对少年喝道,说完还觉得不解气,又骂了句“简直是猪脑子”。 少年依旧不语,一言不发给另外几个和王二麻子一同到店的客人,分别打了半斤高粱酒、一斤黄酒、两坛烧刀子。都是便宜又经喝的,还能入菜。 谢厌等这几人走了,才慢条斯理操纵轮椅去到酒坊门口,“碰巧”和擦好桌子、出门倒水的少年遇上。 彼时阳光正恰,微风轻薄如纱,谢厌垂在身后明若霜雪的发被扬起,越过红漆肃重的椅背,触碰到擦身而过之人的手臂。 后者不由侧目看了一眼谢厌,不晓得感受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接着——竟然跑了。 说起这人的模样,那是夸一句“鬓若刀裁剑做眉、朗朗辰星入眸眼”都不足为过。他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头发梳成高马尾,不怕冷地穿一身粗布短打,露出胳膊和腿。分明是一幅活力的打扮,却是瘫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谢厌忍不住逗他,在他身后慢悠悠问:“你刚才那招从哪儿学的,能教教我吗?” 少年头也不回。 “莫不成是什么独门秘术,不可外传?”谢厌弯起眼睛,调整轮椅的速度,强行与三钱并肩。这酒坊为了方便伙计们搬着酒进出,从一开始就没设门槛。 身旁的少年仍是不说话,甚至加快脚步、甩开谢厌,撩起铺子里的垂帘,去后院放铜盆晾抹布。动作快得像在逃。 月台后的老板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眼皮都不撩:“你是新到这里来的吧?这家伙脑子有问题,想让他搭理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你要什么酒,几斤几两,送到哪条街多少号。” 谢厌便顺着这话开口,语气与方才不同,懒洋洋的:“那我要三坛十年陈的花雕,劳烦送去八一街十三号,敲开门后,就说是某个姓江的人订的。” 刹那间酒坊安静。 紧接着,酒坊老板猛一下掀起眼眸,迅速打量谢厌一番,再以一个迅速又别扭的姿势从月台后绕出来,堆满殷切笑容,又是弯腰又是拱手:“原来是八一街十三号的贵客,有失远迎,实在是有失远迎。”变脸速度是变色龙亦犹之不及。 落凤城内谁人不知八一街十三号是霍九的宅邸,从里走出的多半是霍九“爱妾”,这些人不仅貌美,出手更是一个赛一个阔绰——毕竟霍九最爱的,便是给他那宅子里的美人儿们花钱。 他说完,谢厌仍在四下打量,似乎对酒坊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老板顿时喜不自胜,搓搓手,打算狠宰一笔,当即道: “除了十年陈的花雕,公子要不要尝尝别的?我这酒坊虽说不大,但百年老店,酒的数量和种类在落凤城是数一数二的!如陈年的竹叶青、秋露白、桑落酒等,应有尽有……再者,前些几日又出窖一批新酿,都是时下贵人们爱喝的。” 谢厌将周遭都看过一圈后才偏头,漫不经心撩起眼皮,对上老板看来的视线,唇边扯开一抹笑:“贵人们爱喝的?那不管陈酒还是新酿,都拿来让我尝尝。” “好嘞!三钱,过来帮忙,让客人试酒!”老板忙不迭冲后院大喊,“这位客人所有的都要试!” 少年板着脸从后院出来,自月台后拿出十几只小巧白瓷杯,一字排开在谢厌身前桌上,再一坛接一坛取出酒来。 他这事做得不如拎拖把揍人娴熟,一不小心就将整只酒杯满上了,看得老板又气又急又不敢言,只好抢过活自己来干。 谢厌面上笑意不减,眸光从少年那张冻着的脸上扫过,慢悠悠执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喝过去。 “怎么样,客官,都还成吧?”最后的酒杯空掉,酒坊老板将脸凑过来,冲谢厌殷切地笑。 谢厌喝酒从不上脸,此时皮肤依然素白若瓷,一双桃花眼清明如初,看不出丁点醉意。 老板脸上的笑微僵,而谢厌若有所思半眯眼眸,旋即又对他露出一个笑。 谢厌哪会猜不出这位老板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个豪客上门,当然得拼足劲儿将人灌醉,哄他将这店里不管好的坏的,都十坛八坛往家里拉,而且坛坛兑水。 再说酒,传了好几代都没垮掉的酒坊,酿酒手艺的确有个七八分,但老板太过抠门,不管是新酿还是陈旧,都舍不得下足料。到头来,这七八分也只剩个五六分。 “酒嘛,这些都还成。”谢厌笑眼弯弯,对老板点了下头。
酒坊老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那您……” 谢厌就要回答他,然恰在此时,去前头陈记醉鸡排队的陈二拎着食盒来到无名酒坊前,高喊了句“公子”。 他偏过头去,惊讶“呀”了一声,“我家仆来接我了,正巧,可以让他帮忙拎东西。” “不用劳烦您的人,力气活都能交给三钱去做。”老板立马接话。 “老板真是太客气了。”谢厌轻笑,招手让陈二来到他身前,把手里吃剩半包的梅干放进食盒里,并漫不经心地说:“你家公子体弱,拿不动这么重的东西。”
话音落,不仅是陈二眼角抽了抽,那点头哈腰老半天的酒坊老板,更是脸色一黑。 “三坛十年陈的雕花,劳烦在日落……”谢厌似是察觉不到周遭气氛变化,偏头看了眼天色,春久久不至,天仍是黑得早,不过酉时二刻,太阳已有西坠下山的趋势,便自顾自改了口,“还是用过晚饭,再送去八一街十三号吧。” 说得好挺体贴人似的。随后,他抬了抬手,示意陈二推着他离开,走得干脆。 酒坊老板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气得简直要跳脚。 回到春深街上,陈二陈恳地对谢厌道: “公子,您该等我说完的,这无名酒坊老板特别吝啬,酒兑水不说,去他那的新客人没有不被坑的,久而久之,也就那些坑不动的熟人肯上门。您今后若是买酒,就让我去,落凤城我可熟了,哪儿的酒最香哪儿的酒最烈,我门清!” 谢厌笑眯眯听他说完,不慌不忙问:“你看我像是被坑了的样子?” 陈二仔细想了想:“不像,倒是那老板被气得不行。” “那不就成了?”谢厌道,并不提以后买酒之事。 夜色将近,春深街却没半点要打烊的意思,支摊甚至越来越多,谢厌偏着头思索一阵,才记起上元节晚上有庙会与灯市,是个赚钱的好日子。 沿街卖花的少女臂上花篮里空了些许,那个卖胭脂水粉的也被不断光顾,谢厌将这些一一收紧眼底,片刻后,问陈二:“无名酒坊那个伙计是怎么回事?” 陈二:“您是说‘三钱’?” “对。”他点头。 “哦,那人啊——是老板去年从某个人牙子手上、花三钱银子买来的,因此给他起了个名叫‘三钱’。”陈二用夸张的语气说着,“那会儿他脏兮兮的,脑子还有问题,不理人、不说话,谁晓得洗干净了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打架更是厉害。因为他的缘故,春深街上的流氓混混都不敢去无名酒坊闹事了。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啧,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谢厌拉长语调,说得意味深长。 陈二丝毫不将此当回事,继续给谢厌讲少年在春深街上的光辉事迹,什么“板凳勇斗地鼠门”“铜盆大战金钱帮”“拖把猛打懒光棍”“抹布智取浑无赖”,单挑群架、纨绔无赖都有,结局通通都是三钱大获全胜。 谢厌跟听说书似的,从食盒里摸出梅干吃起来。说到后头陈二有些口渴,谢厌便来到茶肆里,给他点了杯茶润口。 陈二感动得热泪盈眶:“公子,您真是别邸里最好的主子了。” 谢厌则在心中对少年做出评价:春深街一霸。 “今日是上元节,你不用回去和家人团聚?”谢厌看着街上渐渐亮起的灯盏,另起话头。 陈二“啊”了一声,表情惊疑不定,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问出口。 谢厌看着他,轻声说:“管家那边由我交代,带上食盒里的醉鸡,还有那半斤糖炒栗子,回去和家人一起吃。” 陈二仍是迟疑,不过更多是感动与欣喜,捧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那……我先送公子回去?” 谢厌:“接下来,我想独自在城里转转。” “可……”陈二有些担忧。 “没有可是,不必挂心我,修行之士,饶是废了,也有一套自保之策。再者,在你们霍九公子回去别邸前,我会出现在梅院的。”谢厌眉眼含笑,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是透露出不容拒绝。 陈二只得道声“是”,将谢厌推出茶肆,与他在街口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坠坠:我终于…… 谢厌冷漠脸。 步回风: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就让你…… * 说起陈二这个人,隔壁《春风词》里有个人叫陈一,厌厌是因为他,才挑了陈二陪自己出门。 两篇文剧情关联不大,只是同一片大陆上不同时间发生的故事而已w * 宝贝们,动动你们的小手指点击一下收藏、留个评论吧!我爱你们!第4章 少年与烟火 少年与烟火 谢厌没有立刻折返春深街,他往截然相背的方向离去,把坠西的夕阳甩在身后,行到铺满夜色的彼方。 落凤城东云石山之巅,伫立着一座高九十九重的塔,登塔远眺,穷尽目力,南及龙津岛,北至莽州白首山,往东,则是碧波一倾烟华海。 古塔无名,是两千年前永夜降临、万魔劫来袭期间所修建,旨在观测各方,一旦某处出现妖魔动乱,便派出修行者赶往支持。 那场战争,别离无数,天地尽是生死血泪。而如今,建塔之人早已死去,破开永夜的人亦消散于天地尘世,唯余此间孤塔缥缈,与寂寥树影共沐星光。 云石山上的结界明过又暗,不多时,塔底传来咯吱一声响,那斑驳门扉颤颤着抖落经年灰尘,为数点星光让出道路。一方澄澈色溢开在地,谢厌从轮椅中起身,借这光辉步入其间,熟门熟路来到角落,拿起一根火把。 却是太过潮湿陈旧,无论如何也点不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