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挂的灯盏亦然,蜘蛛织丝成网化作罩衣,不费一番工夫清理干净,恐怕拨不亮其中的灯芯。 谢厌面无表情将火把丢回去,站在几尺长的星光与塔内幽深昏暗的分界线上,仰起头来,安静向上凝望。 塔沉寂,人独立,宵风寒凉,穿越山间密密松林杳然而至,掀起火红衣角与霜色发尾,在虚空中缓慢拉出光弧,又倏然一折,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起,地上映照出的影子多了一道。这人就在谢厌身侧,比他稍微矮了一些,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松松屈起,薄金卷成的护甲尖长,另外的手上执一杆鎏金紫玉烟枪,头微偏,吐出一口薄烟来。 “大概有两千年没来过这里了。”最千秋微眯着眼打量周遭一切,语气幽幽。 谢厌不改仰望姿态,低声发问:“不带我上去?” “我何时成为供你使唤的下人了?”最千秋慢悠悠地说。 “毕竟我被废了武脉,最近腿脚更是不便,而醉卧公子,又向来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弯起眼睛,说得真诚无比。不同于最千秋慵懒的烟嗓,他的声线是清澈的,又透出几分温润的哑意,很是耐听。 最千秋紧盯谢厌片刻,终是冷哼着一挥衣袖,带他御风而上,来到无名塔顶层的瞭望台。 栏杆破败,遍地腐朽,不知哪个年月吹来的断叶枯枝乱洒一地,更显凄凉陈旧。 谢厌和最千秋谁也不嫌弃这历经两千年风霜的冷彻栏杆,两个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懒,脚步踩稳后第一件事便是倚过去,一人吞云吐雾,一人拢了拢衣领,垂眸低眼,俯瞰这人间山河。 山川起伏,千万灯火高低错落、连绵不绝,仿佛银河垂落,耀眼更胜九天。 最千秋抬手一指某处:“你瞧,和你同出一源的至阳之气,正在帮他老板补房顶。” 谢厌撩起眼皮。 他虽被废了武脉,但敏锐的五感仍在,目力更是一等一的好,轻轻一瞥,便看见如水夜色之下,华华灯火之中,少年穿着白日那身深褐短打,蹲在无名酒坊的屋顶上,用工具对某处敲敲打打。 高马尾倒垂而下、散落脸侧,从谢厌的角度看去,有些像个倒放的拖把头。 谢厌被逗笑了,眉眼轻轻弯起,不过只此一瞬,对最千秋说的话时,声音又淡下去:“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我也不是特意盯着你。这位小兄弟在落凤城很出名,人狠话少,仇家无数。”最千秋慢条斯理出声解释。 谢厌似是赞同地点头:“今日已见识过。” “不过没你名气大。”最千秋又说。 谢厌轻笑,目光遥遥:“不过是过街之鼠,人人喊打罢了。” 闻言,最千秋将目光移向落凤城中最热闹的街巷,那处龙灯花鼓,高台红袖,唱词婉转,演的是《桃花扇》,尚未到《白发魔头》一折。他话锋一转:“被泼了污水,便报仇泼回去,河山如此大好,你怎忍心去死?” “又不是被某几个人泼了污水,是这千里江山,在逼我去死。 当年,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高呼我为‘佛心大慈悲者’,对我跪地膜拜;后来我因故远走莽州、再不过问胤国之事,亦不出手相救,他们竟干脆利落我打为妖魔之流,说那是我引起的祸事——这人间,可真有意思。” 虽说着“有意思”,但谢厌眸光平静极了,语气偶有起伏,却是透着淡丝丝的讽刺。 最千秋不接这话。 谢厌自顾自说下去:“我本是天地间的至阴之气,因机缘巧合化出了人身,如今数千载过去,也该回归天地了。” “行吧。”许久后,最千秋抬起烟枪,轻轻抽了一口,“你死之后,留在断海无涯的垂虹天影剑,便归我了。” “行啊,连同那把‘明寂初空’一并给你。”谢厌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底瞧不出半分留恋。 最千秋却是摇头:“明寂初空剑是陆云深送给江栖鹤的。” “反正人都死了,两千年前就死了。”谢厌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向最千秋。 “啧,那我也不敢要。”最千秋道。 谢厌挑眉,不再于此话题上纠缠。 他的视线落回春深街。 曲折蜿蜒的街上人群熙攘,孩童捏着糖葫芦与苹果糖四处乱窜,险些撞翻无名酒坊门口的酒坛,老板登时跳出来破口大骂,一时间门后、窗户后探出无数颗看戏的脑袋。 而蹲在酒坊屋顶上的少年,垂着头修补完一处,又拎起工具箱,默默走去另一处。底下是热闹一片,他却只有身后夜空作陪。 “走,咱们过去。”谢厌冲那边扬起下巴。 “哟呵,你还使唤得挺顺手?”最千秋咬咬牙。 “先前不都说过了吗?醉卧公子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谢厌笑望最千秋,又一指古塔底下,道:“别忘记带上轮椅。” 最千秋分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鎏金紫玉烟枪在栏杆上重重一磕,招来一阵风把谢厌卷到轮椅上,接着御风而起、踏入虚空,一步便至春深街尽头。 热闹的尘世气息顿时涌入谢厌鼻间,连带着将他周身寒意一并驱散了些许。春深街灯海如昼,远处锣鼓喧天,近道人声如沸,谢厌呵出的白雾掠过那双桃花眼,再轻袅上眉梢,消失不见的那刻,他缓慢笑起来。 恰有焰火升空,弹射冲天、绚烂绽放,流光似火烧灼夜色,再浩然坠落、倏然不见。 谢厌仰头,看向天幕不断开落的烟花;屋顶上的少年则停止手上动作、垂下眼来凝视酒坊门口的人。少年的眼眸是青灰色,一如初逢那般幽寂深沉如夜、平静似古井无波,不过往深了看去,能发现几许好奇与探究。 说时迟那时快,城中兀的千响炮竹齐鸣,声势浩大如雷,震天彻地惊万户人家。蹲在屋顶边缘的少年猛然一个激灵,欲起身,偏生遭那正往外滑落的工具箱上的系带给带了一把,左足踩空,同夜空中簇锦繁花一齐坠落。 哗啦、哐当、咚—— 摔了个四仰八叉,落点还刚巧在谢厌跟前,谢厌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可真有意思。” 少年掀起眼眸与他对视一瞬,脸冻得更加厉害;下一瞬,他收拾好散落一地的东西起身,无名酒坊的老板正好走出来。 老板瞧着外头似是有客人来,才出门相迎,谁知这两人中有一人是谢厌,心底的火立刻窜起三丈高。 原来日落后老板遣了三钱别的差事,亲自上别邸送酒,可到地方后,管家说府上根本无人姓江。他焦急解释,却被误以为是骗子,不仅半毛钱没收到,酒还被砸了! 不过是残废玩意儿,竟敢坑到他头上。自三钱来到春深街后,他何时受过此等“耻辱”?这玩意儿上赶着来找打,可别怪他不客气! 这般想着,他怒极,边挽袖子边走过去,暴脾气当场就要发作。 谢厌撩起眼皮,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笑吟吟望向酒坊老板,却是没半点情绪。 好似一歇透骨无边的凉风扫过背后,酒坊老板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厌手指从袖口伸出来,交叠置于膝上,背往后一靠,慢条斯理开口:“我给你三钱银子,你把这个少年给我。” “你说什么?”老板脚步猛地一顿,震惊过后,面色难看极了,眼睛鼓起活似要吃人。 “我说了什么,想必你已听清。”谢厌瞬也不瞬看着老板,“这少年是你花三钱银子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据我所知,你们胤国禁止人口买卖——虽说民不究官不差,但一旦有人告知官府,你觉得会你下场会如何?” “你在放屁!”酒坊老板矢口否认。 “你给他起名‘三钱’,不正是由于这个?这是街坊邻里尽知的事情。”谢厌弯眼弧度更甚,依旧是温吞的语气,说话间甚至微微停顿,留给对方反应空间,“我想,你更是让他签了卖身契,上面写着他一辈子是你家酒坊的奴仆,还盖了手印。” 听他说完,酒坊老板沉默一阵,紧接着暴跳如雷,“哪来的残废在这儿胡说八道,三钱,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到他再也不敢乱说话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坠坠啪叽摔到厌厌面前了() 叹气,最近作者得了一种有存稿就不想码字的病第5章 千万灯火远 千万灯火远 谢厌表情不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打算回到房顶继续工作、却在听见酒坊老板叫他名字时兀然驻足的少年身上。少年亦偏头望着谢厌,探究一番这人表情后,渐渐蹙起眉头。 “你愿不愿意和我走?”谢厌歪了一下脑袋,霜白的发滑过肩头,被近处灯火一照,显得分外朦胧,“我看你打架很有一套方法,跟着我,我教你武功。” 酒坊老板听见这话,讽刺一声笑:“就你这残废,还能教人武功?” 谢厌压根不理他,不错目地和少年对视:“剑法刀术,又或者别的兵器,只要你有天赋,我都可以教你。等你学会了,甚至是只学几招,便能想去哪就去哪,无人可阻拦。”
不得不说,这话很有吸引力。 少年松松握住工具箱系带的手攥紧,青灰色眼眸中溢出些微光芒,颤颤的,又一闪而逝。他挺直背,唇张合几次,才将话完整说出来:“若我想去神都……也可以?”他声音哑得很,语速慢极,腔调奇怪,似是在模仿他们说话。 “你是说神都学院?当然可以。就算你想上天,我都能带你去。”谢厌说得轻松。 最千秋站在谢厌边上翻了个白眼。 “不上天,就去神都。”少年认真道。 “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谢厌笑眼弯弯朝少年招手,示意他过去。 酒坊老板斜里跨出一步,挡在少年和谢厌之间,吼道:“过去个屁!三钱,你真信他一个残废能教你武功?另外,你莫忘了,是谁把你从人牙子手里救出来,供你吃穿睡觉!没有老子,你指不定在哪受欺负呢!又或者,早横尸街头了!” 吼声震天,唾沫横飞。 谢厌静静听酒坊老板说完,眼珠子一转,问:“他在你这里,每月可有工钱?” 这回不及酒坊老板答话,周围嗑瓜子看热闹的已替他说出答案:“就他那尖酸刻薄的模样,怎么舍得给一个花三钱银子买回来的小子开月钱!供他吃喝那是为了让人活着,帮他打下手!” 谢厌温温和和道一声“多谢解答”,随后对老板身后默默注视他的少年道:“既然如此,你还不过来?” 少年仍在犹豫,酒坊老板嚯的转身,大张手臂拦住他,恶狠狠地说:“三钱,你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 谢厌微微仰头,“啧”了声:“你在街坊邻里面前承认自己曾参与过人口买卖,就不怕我立刻通知官府的人来?” “你——”酒坊老板不得不再次转身,灯火之下,他脸色阴晴不定,“呵,反正那人牙子已经跑远,就算上了公堂,只要老子咬死不承认,你能奈我何?反倒是你这残废,他卖身契在我手上,一旦你带走了他,蹲大牢的人就是你!” 谢厌眼中依旧含笑,说话亦是慢条斯理的,镇定自若:“你说你手上的是卖身契,我便会信?” 酒坊老板:“我管你信不信!” 街边有个撸肉串的起哄:“张老板,你就把三钱的卖身契拿出来给这位公子瞧瞧呗,好叫他知难而退。” 他旁边的人附和:“就是,也拿出来让大伙看看,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卖身契长啥样呢!”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酒坊老板竖着一双眼眸将他们一个个看过去,最终视线落回谢厌脸上,冷冷一呵:“拿出来就拿出来,老子今晚一定要你明白,谁才是三钱的主人!”说完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转身大步回去酒坊。 少年与谢厌之间没了阻隔,他捏紧手里工具箱系带,看向谢厌,疑惑着、戒备着,开口:“为什么?” 问得没头没尾,谢厌却是一听就懂,语带笑意对少年道:“因为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何事?” “等你在武学上有所成就时才能办成,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告诉你。” 寥寥几句对话,酒坊老板再度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