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无雪望定谢厌,沉声说道。 谢厌凉丝丝一哼,不予答复,用厚实的袖口包住手,再弯腰捡起红薯,与耶律追一道慢慢走出洞口。 外头风大,耶律追替谢厌加了件披风,两人并肩行远,来到一处溪流旁。 雪光清幽,波光却不柔和,风在溪面泛起一层又一层鳞纹,困扰了这条缓慢流淌着的、逐渐干涸的溪流。 耶律追捡了块石头坐下,拨动小叶紫檀手串,望向身前浅溪,轻声开口,“那些人认出了我,又根据你的白发,猜测你是否为大萨满,我不知你此番回来意欲为何,便否认了。 红薯被素白手指一分为二,白气袅袅升起,漫过眉梢,氤氲入眼,化作一道浅浅的雾。谢厌咬了一口滚烫的红薯肉,随意点头:“做得很对。” 耶律追抽手为谢厌递去一张手帕,让他用这个将红薯包起来,接着继续道:“不过师父,跟在你身旁那个少、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谢厌抬眸看向对岸覆满风雪的缓坡,不作回答,并且反问:“你也觉得,他并非是个少年,对不对?” 略加思索,耶律追慢慢讲出自己的答案:“他眉目尚且稚嫩,但眼神深沉无比,凛冽如冰,这不似一个少年所有的。而且……师父,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种话,得等说出来,我才知该不该说吧。”谢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有话快说。” “从一开始,他便极其针对我。思来想去,其实缘故并非在我,而在你,又或者说,是我们的关系。再者,他的眼神一直陈述一个事实。” 言及此,耶律追故意顿住。 风雪在耳边呼啸而过,牵起垂落胸前的发。霜发肆意狂舞间,谢厌敷衍地接话:“什么事实?”
耶律追抬眸看他,说得郑重:“他心悦于你,师父。” 此言一出,四野皆静,除却风声,再无他响。 谢厌敛下眸。 眼神么,未曾去仔细分辨过,又或许因为剑无雪看他,与看旁人,向来有所区别,便忽略了去。 剑无雪连眼神都在说这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不会一直如此吧?
等等,他真的迟钝至斯,不待别人点明,都无法发现? 但没等谢厌理清头绪,耶律追又道: “他眸眼冰凉,唯一的柔情皆倾注于你身,这份爱意,比从前那些向你献花、求爱的任何人,都来得浓烈。”第56章 我非你不可 我非你不可 谢厌弹了一块烤得焦脆的红薯皮到溪流中。漆黑的小碎片擦过漆黑的夜,于尚未消融的雪团上弹跳几许, 坠入水中, 随波逐流。 他许久没说话。 剑无雪对别人极少上心,对他却是管天管地, 从吃穿到出行,一丝不苟、细致无暇。剑无雪待他向来好极,以至于他没能在一开始察觉出,这人在某些方面发生了改变。 说到底,还是自己失职。不, 算不上失职,他与剑无雪, 自始至终都是平等的关系, 剑无雪会喜欢上他,应当说是意料之外。 不恰当的时机、不恰当的地点,所发生的不恰当之事。 “师父,你对他又如何呢?我想应当是非比寻常的, 毕竟以往遇见此类情形, 你早一脚把人踹开,根本不会给那人留下任何出现在你身边的机会。”喧嚣风雪中, 耶律追再度出声,却是自问自答,自行解说。 谢厌又咬了一口红薯。 莽州的风太过凛冽, 这才不过片刻, 新烤出来的红薯便凉了。于是耶律追抬手指向红薯, 又道:“师父你瞧,从前你亦不会吃烤红薯,更不会在它变凉后,仍将它捧着。但因为这红薯是那位‘少年’烤给你的,你予以了不同于以往的待遇。” 谢厌:“……” 他凉凉瞥了耶律追一眼,“别三句话不离‘师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猪八戒呢。” 耶律追自青石上起身,正面朝着谢厌,道出一声“阿弥陀佛”,语气恭敬至极:“师父在说笑。” “我叫你出来,为的不是讨论剑无雪。”谢厌弹了一片红薯皮到耶律追脑门上,慢条斯理说道。 耶律追面露疑惑:“那是为何?” “不为什么。”谢厌淡淡地说,扫过一眼捧在手上、逐渐凉透的红薯,在丢与不丢间徘徊半晌,终是放入鸿蒙戒、由炻器保存。 站在对面的耶律追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便继续讨论那位剑无雪吧。” 谢厌:“……” 他掀眸,目光凉且幽,透着一股子危险意味。 见状,耶律追适时收敛,偏转视线,偏转话锋,道:“师父,我觉得你与从前相比,不太一样了。” 谢厌将手收进袖子里,懒散发问:“哪里不一样?” “心境不同,看向周遭的眼神过于空泛凉薄,带着浓厚的厌倦意味。”耶律追又瞧了眼谢厌,适才缓慢道出自己的感受,并问:“师父,可是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的事多了去了。”谢厌不咸不淡道。 耶律追眉心微蹙,捻动佛珠的手停顿,问:“是否与当年南边那位皇帝有关?” 谢厌挑唇轻笑,望向山,望向水,最后才望向耶律追,“不只与他有关。” “与你率军南下,夺去胤国半壁江山有关?”耶律追又问。 “与此无关,此为结果。”谢厌淡淡道。 “可否……详细一说?”耶律追走到谢厌身侧,表情认真凝重。 谢厌眸眼里笑意漫不经心:“不过是在妖魔祸世时未曾出手,被打成罪魁祸首的魔头罢了。” “我父王、兄长不会做出此等之事,是……赵辜?”耶律追眉心越蹙越紧,“我虽闭关,却并非完全不闻外界事。妖魔祸世,当是你来草原的第五年,昆仑山脉出现裂缝、群魔四出一事? 谢厌平平一“嗯”。 “当时昆仑位于胤国境内,出了事,便该胤国处理。推及前因后果——他们无能为力,便北上向你求援,遭你拒绝,于是拿此做文章,将脏水泼到你头上?”耶律追极聪慧,稍加推测,即明了前因后果。 谢厌冷冷一笑,不置可否:“赵辜太贪心,他不能废了一个人武脉,还想着那人会为他卖命。” “可你又说不只与赵辜有关,那剩下的原因,是什么?”耶律追道。 “厌倦这个世间,自然是因为这世间之人太过愚蠢,不值得我再费心力。这群旁人煽风点火、说什么便信什么的愚民,这群一旦当下利益遭损、便翻脸不认的庸人,他们从来不知何为自救,永远只会期盼旁人在危险关头从天而降,救苦救难、散播慈悲,他们生活的尘世,我自认配不上。” 言及此,谢厌冷笑间出现稀微嘲讽。 耶律追换了神色,眸光渐趋复杂,望定谢厌许久,终是只道出一声,“阿弥陀佛”。 世人如盆中水,滴墨一点,尚能自净清明;泼墨一盆,则深之染之,不复当初。 谢厌抬眼凝望漫天风雪,风雪无喜无怒,喜怒只在世间之人。片刻后,他道:“这便是你欲普度的众生。” 耶律追缓慢开口,眼神慈悲:“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行吧。”谢厌无所谓地摆摆手,拉了把险些被风垂落的帽子,迈开步伐,逆着来时路而行。 “师父。”耶律追跟在他身后,“此次回碎叶川,意欲为何?” “意在玉佛莲。”谢厌轻轻哼笑一声,收敛眸中不屑之色,将漫不经心的表情挂回脸上,“说起来,曾经有过这样一则传闻,说玉佛莲开花,往往伴随真佛现世。算时间,玉佛莲差不多要出现了,你亦在此时破塔而出,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便是那真佛?” 耶律追语气谦逊:“师父说笑,我不过一介僧人,算不上佛。” “佛即众生,众生即佛。由此推论,你亦是佛。”谢厌用耶律追方才的话回他。 “阿弥陀佛。”耶律追合十双手,朝着天地一礼,“师父可有探明玉佛莲的位置?” 谢厌向更北的方向一扬下颌:“在入暮山。” “入暮山凶险万分,师父,你把这个带上罢。”耶律追从鸿蒙戒取出一支青玉瓷瓶,上前半步,与谢厌并肩,将之递去,“当年自南疆所得的金瑶露,共两枚,可暂时修复武脉。” 见到耶律追手上的东西,谢厌轻轻“咦”了一声:“怎么在你这里?我以为在日月湖。” “的确应在日月湖,是我将它取出,打算趁你不备偷偷放在你身上。结果还没动手,就入塔闭关了。”耶律追解释。 “倒是因缘巧合,如此一来,我不用再去日月湖走一遭。”谢厌眉梢一挑,接过瓷瓶,拔开瓶塞、轻嗅一番,才放入鸿蒙戒。 见状,耶律追补充:“虽说是三百年的东西,但应当是没坏的。” 谢厌慢悠悠一笑,“没关系,若是坏了,等我从入暮山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揍你。”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谢厌与耶律追一前一后朝山洞行去,还未靠近,便见剑无雪撑伞而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谢厌拉到他身侧,查探手是否冰凉;第二件事,是将那件耶律追为谢厌披上的披风扯掉,换成他带来的。 谢厌又好气又好笑,想逗两句,但对上剑无雪那双深沉的眼睛,刹那间,所有话语,皆随风雪消弭于天地。 唯余一声无奈又纵容的,“少年啊”。 这个高龄三百多岁的少年拉着谢厌往反方向而去,至隐蔽无人处,轻轻弹指,点燃早些时候搭起的柴火堆。 “另一个放哨点。”剑无雪解释,摆出谢厌惯用的床榻,按着人坐上去,紧接着不等谢厌有所反应,倾身将人抱住。 “你先前是开玩笑的。”剑无雪下颌抵着谢厌肩膀,垂眸凝视他散在背后的长发,沉声道。 谢厌撩了一下眼皮:“什么是开玩笑的?” “我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你与耶律追,仅是师徒,并非夫妻?”剑无雪冷哼道,环在谢厌腰上的手寸寸收紧,“不过,纵使如此,我也得寻个机会,去北武都城,将你曾经的和亲文书、婚书一类的东西给烧了。” “你这小崽子,还烧上瘾了?”谢厌不由失笑,心却是又酸又软,甚至有些闷。方才在溪边,在风雪中,所思所想倒是硬气得很,但一到剑无雪面前,那底气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瓦解,空缺的地方又遭缓缓填满。 或许是纵容惯了这人,分明到了狠心叱责的时候,却连半句强硬的话都说不出口。 剑无雪又是一声哼,随后道:“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明日一早,便进攻日月湖。到时候我也去,替你将东西取出来,然后陪你去寻玉佛莲。” “你这算做好决定了?不查幕后真凶了?”谢厌轻轻挑眉,背慢慢坐直,却被剑无雪拦腰一带,撞进他怀中。 松松系起的发顿时散乱,连带披风亦跟着往下滑落,又被剑无雪干燥温热的手一一理好。 “北地的修行者、北武官府之人,皆在此,查明真凶,并非非我不可。”剑无雪眸光微敛,声音渐轻,但说到后头,又是一种咬牙切齿地坚定,“但我……我非你不可。无论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感受——讨厌也好,嫌弃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独自离去。所以,你别想着偷偷溜走。” 谢厌在剑无雪怀里低低笑了声,随后放慢语调,缓缓开口: “不必去日月湖了,东西在小追身上,方才他交给我了。” “还有,文书、婚契,不必去烧,在大婚当晚,小追便写了和离书给我。因了当时需要王妃这一重身份,在草原立足,才未对外公布。” 虽然是不恰当的意外,但迁就下去,又有何妨? 反正忘魂丹三味药引,落雁湖秘境的炽羽蝉已寻到,南疆与他交好,生长于圣山上的千里光并不难求,唯有玉佛莲,尚需花费一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