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闯昆仑虚,他不会拒绝与你同行。” “入主中州,他不会不采纳设立观星台、削弱国师权力的谏言。” “而神京观星台上,他更不会收回发箭的命令。” “位及此,有些事,纵使不愿,亦不得不做。当年的你,风头太盛,名声太好,皇权危矣。” 字字句句,皆是往昔。 句句字字,皆成云烟。 谢厌目光扫过远山渺云,渐渐停下脚步,摩挲着剑穗流苏,似笑非笑问:“那你缘何至此?” “想把一件东西还给你。”那人道。 谢厌偏头:“何物?”第60章 不复当初矣 不复当初矣 一柄古朴带鞘的剑出现在那人手上, 剑长三尺,鞘上雕纹古雅大气,剑柄缀赤红剑穗, 在深谷清幽的风中, 打着旋儿晃动。 这柄剑,与谢厌腰间所佩,竟是一模一样。 垂虹天影剑。 不同于幻境中虚化而成, 是真真切切的垂虹天影。 那坠落于断海无涯深处, 谢厌冷笑一声,连带剑鞘一同舍弃的垂虹天影。 今时今刻,虚幻的断海无涯中, 阳光透过层林洒下宛如碎屑的浮金,又因微风拂动树梢, 时明时灭。光似有若无地淌过谢厌霜白长发,为他镀上一道稀微的影, 谢厌上挑的桃花眼眼角轻垂,扫过那人手上的剑,轻描淡写道:“你把它还给我,那你, 想要什么?” 赵辜看着谢厌的眼睛, 他眸光幽深, 手寸寸地, 在剑鞘上收紧:“我不后悔方才所说那些, 但身为一个平凡人, 一生不可能不犯错。我此一生,唯一的错,便那夜御书房中,允诺让你代替丹珠,前往碎叶川和亲。” 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冬末春初,神京漫天飘零细雪。星星点点的素白小团在重楼深阙内轻舞,有人冒雪而来,无视左右禁卫,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推开御书房大门。 那时赵辜正与内阁大臣商议预防建州东北春旱之事,其中两位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谢厌不入内,就那么靠在门边,吹着冷风,隔了两三丈的距离,耐着性子听他们把架吵完,等书房内安静,才开口。 “陛下,您真打算,把自己的亲妹妹嫁到数千里外的草原上去?”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清澈带润,透着股说不出的质感。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更加寂静,大臣们屏息凝神、不敢发表一言,房内房外,几乎可闻落针声。 赵辜这才注意到来了人,立时挥退周围大臣,亲自去门口,把人接进来。又是递手炉又是吩咐加火盆,好一阵伺候,话却是不留情,“碎叶川求娶大胤室宗之女,我膝下尚无子嗣,丹珠是唯一的公主。” 谢厌撩起眼皮,凉丝丝地看着他:“你大可以从宗室中挑一名女子,封为郡主。” “此事已定,你无需在言。”赵辜道,言罢拂袖,蹙眉坐回龙椅中。 这一年,谢厌重伤初愈,终于能自如行走。伤是何人所为,自不必多说。因得武脉俱损,形如废人,他不得不接受始作俑者的“好意”,于深宫内疗养。赵辜鲜少亲自来探望,时常来他的宫殿之人,是赵丹珠。 说是赵辜的妹妹,其实更像谢厌的妹妹。初遇那年,女娃娃小小一团,不过三四岁,而如今,已是待嫁年华。这是被他捧在手掌心里养大的女孩,怎能让她远嫁千里,去做一个区区三王子的王妃? 更何况,赵辜之所以毅然决然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了公主与国师关系过密,他心生猜疑,便要将那些不管是有是无的念头掐死——赵氏王朝,曾出过一名女帝,而谢厌,既有能力拥护他上位,自然能改扶他人。 赵辜的声音落定于烛火通明的御书房内,低且沉,更压着一股火与不耐。谢厌迎着他的视线笑开,撩开垂落脸侧的一绺发,轻轻笑道:“既然缘由在我与丹珠之间,你不若让我去,和这个亲。” “你——”赵辜一愣。 谢厌慢条斯理起身,张开双手,继续对赵辜笑。 高挂的灯盏在室内晕开橘黄光芒,映亮谢厌的眼睛,却照不清他眸底。烛光下的他委实瘦弱单薄,养了半年,脸上依旧无甚血色,白得隐隐泛青,两截露出在外的腕骨上青黑血管明显至极,桡骨突出。 但依旧美,美而脆弱,仿佛是尊一碰即碎的瓷器。 “你收兵权、设观星台,并下令废去我武脉,不就是担心我实力太强,会危及你的皇位吗?”谢厌抖了抖衣袖,晃碎一地的影,“如今我北上,不正合你的意?任我如何掀动莽州风云,你胤朝,都是赵姓天下。” 赵辜又说了声“你”,语气比之方才,弱去不知多少分。 烛火自他衣摆、袖口间浮云的腾龙上淌过,幽幽一闪,收尾于阴影之处。 谢厌下巴一扬,神色认真坚定,“赵辜,你答应我,我保证,你身下的皇位,会一直姓赵。” 赵辜食指于案上轻叩,蹙眉道:“北地游牧之人,逐水草而居,那处风沙甚重……” “既然如此,你还舍得你妹妹去么?”谢厌垂下手臂打断他,上前几步,瞪视桌后之人,音量一字较一字更大,说及最后一字,甚至牵动心肺,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住身前书桌,睁着眼,眨也不眨怒望赵辜。 又道:“赵辜,我当年怎么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她是你妹妹,从小便懂得保护你,为了救你,甚至不顾惜自己性命,拿头撞刀的妹妹!” “你是我的兄弟,与我并肩作战十数年,同生共死的兄弟。”赵辜回视他,眉目仍是初时,但眼神已不复当初,里面卷着风云,是暗色,是汹涌,是王座孤高,容不下任何人在身侧。 “呵。”谢厌紧盯他,冷冷牵起唇角,“你的兄弟早已被你杀死在断海无涯,现在,你还想再杀一个妹妹。” 不欲多谈,轻理袖口,转身朝外行去。 “我没想过,你第一次踏出栖霞阁来找我,是为了这样的事。”赵辜在他身后沉声道。 谢厌脚步微顿,眼尾一勾,用余光瞥着赵辜,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再开口,赵辜却是拉长语调:“国师所言……” 谢厌不耐烦地打断:“我已不再是国师。” 龙椅上的人沉眸,饶是轻叹,亦带了上位者的威严:“我早就知道,你当是不愿被我带回神京的。” “不如我捅你一刀,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谢厌冷哼反讽。 赵辜又是一声叹:“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你这样的惊世之才,无论安放在何处,我都不安心。” 谢厌眸色更冷,伸手按住门扉,再猛地推开:“你是仗着禁军人数众多,且无数隐卫在暗处,我杀不了你。” 冷冽宵风灌进来,夹杂着雪珠,被温暖的室内一蒸,霎时湿了一地。谢厌抬眼,见此情此景,宛若苍空挂泪。
谢厌受不住这等寒凉,站了没一会儿,便拢袖提步,这时,听得赵辜甩了不知是砚台还是旁的什么,道: “你伤也养好了,若是想走,便走吧。” 伤养好了?谢厌又是一声冷笑,反手合上御书房大门,不再多说一言。 那些年月,谢厌不是没有恨过赵辜。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人啊。他们年少相识,打马并辔、同舟共济,踏过千江月,涉过千江水,历遍山川、诗酒年华。 赵辜的山河,是在他的帮助下,一点一点收拾出来的。到头来,一片肝胆丹心,被捅了个鲜血淋漓。 不愧是帝王心、比纸薄,伴君如伴虎。 但到后来,谢厌渐渐不恨了。 看过多少风霜红尘,被经年岁月摩挲眉眼,他发现,这人间,这天下,处处皆是如赵辜那般薄凉之人。 这条名为尘世的河流脏得太快,每个人都似赵辜。 亏得他心善,没反手将这世间给毁了。 谢厌觉得这天下人,还真该好好地,想自己道一次谢。 但不恨,不代表赵辜说他后悔让谢厌去碎叶川时,谢厌不生气。赵辜话音甫落,谢厌怒极反笑,于瞬息间按住垂虹天影剑柄,先拔剑,再抽剑鞘,下一瞬剑气猛然迸发,直袭赵辜面门。
“这世间之事,由不得你后悔,赵辜。”谢厌撩起眼眸,凉丝丝说道。 剑光明明浩浩,于虚空交织不落,似花,似霰,缭绕周身,轻旋曼舞,映他红衣翻飞,霜发起落,美得犹如一幅画卷。 但于对面的赵辜而言,却并不美妙。这幻境对谢厌太好,让他功体完好如初。他的每一剑,如携风雷之势,剑意澎湃磅礴,令赵辜避无可避,不得不迎刃而上。 两个人少年时,互相拆招过招乃家常便饭。他们的招式对方都太熟悉,平递、斜挑、横斩、直劈,一招一式,仿佛如同过往。 但每招每式,蕴藏之意却大不相同,谢厌是不耐烦了、单方面发泄,招招凛冽如冰,式式凌厉逼人。赵辜的境界,与谢厌全盛时期境界差异不小,竟是招招溃,招招退。 待到谢厌一剑破开竹海,逼得赵辜无路可退时,终于停下了攻势。 与此同时,幻境受到冲击,四方震荡不已,天空剥落,层云衰颓,瞬息后,远处竟浮现一片雪原。 谢厌没理会周遭变化,剑在手上轻轻一挽,挑眉看向赵辜,道:“这是你轮回的第几世?” 赵辜在悬崖边站定,玄色袖口里灌满了风,犹如招展的翅。他望了眼谢厌身后的雪原,才道:“第三世。” “喝孟婆汤了么?”谢厌又问。 “喝了。”赵辜如是道。 谢厌看着他,看他身后无边云海褪色,看远处河流倒灌,巨石成碎屑,然后才说:“都第三世了,却仍是忘不了当初,赵辜,你可知这是何意?” 赵辜不以为然:“无论是何意,但再遇你,见得你与当初没有任何改变,我很高兴。” 谢厌“呵”了声,握住垂虹天影的手微动,正要抬起时,却见赵辜笑了,“两个幻境相撞,入暮山的幻阵恐怕支撑不住,至多五息,幻境便会崩塌,你再也提不起手中的剑。” “那又如何?”谢厌面不改色。 “的确不如何,但是——我方才说,我后悔当初放你离去;如今,自然是要把你抓回身边。”赵辜弯起眉,语调又低渐高,复而转平,声线逐渐压低,直至嘶哑三分,尽是诡异笑意,“没武功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眸眼之间,更是浮现几许危险幽暗之色。 谢厌正待应对,说时迟那时快,赵辜五指成爪,朝对面人心口袭去,为的不是重创,而是,抓住他衣襟。 幻境无力支撑,只要他在坍塌刹那抓住谢厌,这个人,便能与他回如今的栖身之所。赵辜心中打着算盘。 却见谢厌身后,一个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剑者疾奔而来。 人在当空,剑气已出,气势浑厚、波动山河,光若银白皓亮之皎月,又如亘远的昆仑山上,初绽冰莲。 剑尖落,剑气落,就如盘古开天地是的那扳斧,直劈赵辜抓向谢厌手臂,势至极点,半分不留情。 若是不避,便是手断臂折,赵辜登时反手打向谢厌,以此借力后退,但见谢厌手中长剑斜刺而来,正是与掌心相对。 赵辜不得不硬生生吃下这招,与此同时,剑无雪至谢厌身后,连带他手中的剑一同拿住,掠向丈许开外。 幻境于此一瞬,碎了。第61章 渐弯桃花眼 渐弯桃花眼 霎时之间,冷风袭来, 寒彻心骨。 幻境的加持力不复, 谢厌果真如赵辜所言, 再提不起手中长剑。若不是剑无雪在身侧帮着, 这失而复得的垂虹天影剑,恐怕要掉落第二次。 没时间道谢,更没时间话其他,局势紧迫, 丈外远的赵辜骤然旋身, 挽刀, 刀光化作无数弯月残影, 破开茫茫风雪,成半包围之势, 朝谢厌与剑无雪袭来。 谢厌立时将垂虹天影收起, 捏了几张符在手心, 低声道:“看他刀法身法, 当是雪清境的路子,你且……” “不必担心,我能应对。”剑无雪沉声打断谢厌,并将人往身后推了推。待得提剑欲动,倏地想到什么,偏头问:“那个人, 要死的还是活的?” “随你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