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厌并不攻他的某一点,而是干脆利落地进行全盘压制。 夜幕被撕裂,剑光如虹,从东面贯向西侧,经久不绝,像是一条悬天的银河。 奔出地牢的人见此不断惊呼,甚至有人高喊“神迹”,若非急于逃命,说不定还会伏地跪拜。 红衣霜发之人凌空,纷飞的雪近不了身,他漫不经心掀起眼皮,一扫四涌而出的众人,目光落到被他击落在地的赵辜身上。
半枚金瑶露不能将他功体拉回全盛时期,不过对付一个连地仙境都没踏入的赵辜,以及一些只有地仙境的魔族,已经很够了。 “我没想到,你我之间还会有这样一天。”赵辜抹去唇边鲜血,狞笑大叫着,跃地而起,提刀狠撩。 “若当时,你多活个一年半载,还能经历我带兵南下、你我对峙军前的场景。”谢厌冷淡道。 赵辜眼中冷光一闪:“你这么一说——我可真是太后悔没有苟延残喘下去了!” 话音一落,他周身邪性暴涨,提刀的手上幽芒缭绕,谢厌面不改色,侧身避开横斩来的一击。 谢厌身上的大氅在一开始便落在高塔上,只着一件赤红地海棠刺绣的宽袖长袍,衣袖在风里翻飞,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腕,仿佛是凝的霜。 素白的手扬一柄雪亮的剑,剑穗飞旋,衣袂起落,流光静淌。剑尖又是一划,长光自夜幕里横亘着的那道剑虹正中劈过去,一纵一横,将天空分割成四块。 霜发在沉夜里飞舞,翻转似蝶,谢厌漂亮的桃花眼中无甚情绪,看赵辜,就像是看一个已死之人。 魔族已然调动人手进行应对,潜入地牢的几人皆被逼到地上,刀光剑影纷纷,播都城内混乱无比。 远处,剑无雪眺望天穹那道不歇剑光,见谢厌一袭红衣迎风招展,剑落飒然。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白日里见过的、身高足有十尺的魔族大王破空倏至,长枪当空一挽,元力激荡、排山倒海,骇然攻向谢厌后背。第74章 至亲亦至疏 至亲亦至疏 剑无雪眼瞳中青金色再现, 深吸一口气, 他瞬闪至谢厌身后, 手中通体玄黑的长剑微偏,格住魔族大王流火的长枪。再往前猛掀, 浑厚真元混杂至阳之气, 逼得魔族大王后退三尺。 周身寒风喧嚣,唯独背后谢厌所在之处,宁静如春夜。 天穹中剑光作银河, 若非四下状况不对, 此种情形, 堪称良辰美景。 谢厌歪了一下脑袋,霜色长发自肩头滑落,幽光静淌, 灼目勾魂。他轻拍剑无雪肩膀,笑道:“你去陪我们陛下玩玩, 这位魔族大王嘛,我来对付。” 剑无雪神色冷然:“他才不是你的谁。” “……行吧。”谢厌有一瞬无语,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剑无雪没有立马过去, 他深深凝视谢厌一眼, 问:“你这个样子, 能维持多久。” “兴许能撑十来个时辰。”谢厌又在剑无雪肩头按了一下, 眉眼弯弯, “放心, 他那样的魔, 我一个能打五个。”说完迈开步子,同剑无雪擦身而过。 谢厌向来不是等对方发起进攻、再做反击之人,他喜欢抢占先机,行云流水出招,掌控整个节奏,赢得干脆利落。 在与剑无雪说话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出手准备,等站到算计好的位置上,出招之迅速,快如巨蛇吐信。 虚空中现出残影数道,剑光在刹那间炸开,携磅礴之力袭往魔族大王心口,后者沉身疾退,旋枪格挡,谢厌在剑势趋近尾声时骤然折身,步伐错踏,几经回转,乍现在魔族大王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四方狂风起,八面皆生冲天火柱,将谢厌困在当头。白天单方面打过照面的四大长老与几个护法从火光里现身,有人持剑,有人握刀,有人正甩流星锤。 不远处传来一声急切的“谢厌”,偏头一瞧,见剑无雪有心冲过来相助,却是被连同赵辜在内的四个人所困。 谢厌收回目光,冲着魔族大王轻挑眉梢,缓慢笑起来:“虽然我说我可以一个打五个,但你们一次来七八个,未免太给面子了吧。” 魔族的最强战斗力,乃魔族大王、四长老、八护法,数目共十三。如今在这虚空中的,已有十一,思及此,谢厌眼底笑意更甚。 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手指朝魔族大王勾了勾,话语极尽挑衅:“七八个就七八个吧,你们打算一起上呢?还是轮流来?我这个人喜欢干脆,不如一起上吧。” 魔族头脑简单,极其好战,听闻此言,哪里还忍得住,各自提起兵刃,朝谢厌猛攻过去。
另一个战斗圈里剑无雪眉心蹙了又蹙,若到此时,还不明白谢厌的用意,那他真是太蠢了。 ——从一开始,谢厌打的就是入播都城后,独自拖住这些魔族高层,为其余人创造逃脱时机的主意,所以才会故意说那番话激怒剑无雪,让他生气不再跟随。 剑无雪内心又酸又痛,生气又自责。他敛下眸光,心说若是能再强大一些就好了。 再强大一些,谢厌就不必吃金瑶露,不必受经脉疼痛的苦。 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总是无能,每次危急时刻,都要谢厌作出某种牺牲,才能成全大局。入暮山里是这样,此时在播都城中,又是这般。 剑无雪悬停在虚空,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瞳中青金色凝得犹如实质,凛目扫视四野,目光所及处,夜色骤寒。 ——要是,能如身为北云岫时那般,拥有地仙境三层巅峰的实力就好了。 他心想着,青金眼瞳幽闪,握住明寂初空的手倏尔一偏,自下而上斜划,明明剑光冲入云霄一瞬,将立在那一侧的玄冥境三层魔族护法利落斩成两段。 紧接着回身一记圆斩,出剑的白芒一点被拉成圆月,元力浩荡铺开,扫落四方邪魔。 赵辜在悄无声息间脱离战斗圈,剑无雪破开冲天火柱,奔至谢厌身旁刹那,他阴险一笑:“我亲爱的国师,看在你我多年情分上,赠送你一个消息。” 垂虹天影斜向上挑开一个魔,谢厌眼皮轻轻一撩,散漫地丢了个“说”字过去。 “原江沉那老家伙入了长生境。他从前,可是平庸无奇,没几个人看得上,没几个人心服的,但为什么,三江七州十二山里,第一个入长生境的人,会是他呢?”赵辜拖着奇异的语调缓缓说道,眼底光芒闪烁,极尽诡异。 谢厌的心微微一沉。 电光火石间,魔族大王掷出手中流火的长枪,那透红火芒烧过天穹里的剑光,弧线末尾,骇然是谢厌眉心! 剑无雪以迅雷不及之势旋身,丢出手里的剑,在枪尖距离谢厌不到一尺处,将其格开。谢厌拧眉侧身,一脚把魔族大王的枪给狠踢回去,顺势抓住明寂初空,足尖一点,飞掠至剑无雪身旁。 “我们也该走了。”谢厌低声道。 剑无雪朝地面投去一瞥,见城中已无步回风他们踪影,点头道好。谢厌把明寂初空递还给剑无雪,恰在此时,听得不远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 谢厌视线一转,看见飘着雪的沉夜,被一抹金光撕开一条口子。有人拖着铁链从口子里走出,冲着谢厌轻轻喊了声,“哥哥”。 声音很轻,却触动心弦。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比谢厌稍矮了些,手脚皆被束缚住,极力挣扎,趔趄前行。 谢厌眼神一凝,余光瞥向周遭,无论是对面的魔,还是身侧的剑无雪,都静止了般。 少年在铁链的阻挠下,只能站到距离谢厌一尺的地方,他又喊了声“哥哥”,瞬也不瞬地凝望谢厌,眉眼干净,目光委屈。 “你是谁?”谢厌低声问。对面的少年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熟悉得就像同为一家人,他们曾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时会为一块鱼肚皮肉争抢,但更多的时候是谦让。 “哥哥,你一直找错人了呀。”少年睁着眼睛,轻声说道。 “我找错了什么人?”谢厌眼睫一颤。 “我才是……你的家人啊。”少年伸出手,慢慢去握谢厌的,两个人都指尖微凉,握住彼此,就像自己握住自己。 “哥哥,你吃了那个药丸,会很痛的。”少年垂下眼,复又抬起,对谢厌露出一个微笑,“但我不会让哥哥痛。” 言罢,丝丝缕缕金色光芒自少年体内流出,围着他们相握的手指缭绕,渐渐没入谢厌体内。 刹那间,热流从心口的地方散向四肢百骸,谢厌猛地瞪大眼。 这是——至阳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谢厌身侧,握住明寂初空的剑无雪动了一下,接着抓住谢厌伸向虚空的手掌。 不断流淌过来的至阳之气瞬间消失,定睛前看,那些铁链开始往回收缩,相隔一尺的少年,被迅速拖回往天幕。再眨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余一股温热气息,在他丹田流转,昭示方才所发生的,乃是真实。 “走吧。”剑无雪的声音响在谢厌耳侧。 与此同时,对面的魔族亦各有动作,谢厌立刻收回心思,不再分神想方才的事,反手抓住剑无雪,带他从这片无限混乱的夜色中消失。 魔族大王险险收回长枪,朝那两人方才悬停之处,微微眯眼:“刚才那个红衣人,是什么来头。” 赵辜出现在魔族身后,低声一笑:“他是我的人。” “是你的人,还半分不留情面,与你挥剑相向?”魔族大王讥笑。 赵辜表情不变,“我们这是情趣,毕竟当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魔族大王召出自己的坐骑,是一匹邪性气息盘绕的狼。他骑上去,问:“既然你这么胸有成竹,那他可否能为本王所用?” “想要他为你所用,这就得看你是否有诚意了。”赵辜桀桀一笑,说完转身离开。魔族大王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浮空的十数魔族回到地面,很快,有下属跑来向魔族大王汇报,说人质少了约两百人,但总数目仍在五万之上。 魔族大王一声冷笑,他身旁的一个长老立刻道:“人族出尔反尔,明日,咱们便押五百人去澜渡关外,杀死给他们看!” “杀人,对于人族而言,无异是开战讯号。今夜一战,我方有死有伤,战力下降,他们却无所伤亡,不妥。”旁边阴暗处的一个魔反驳,他身材干枯瘦弱,皮肤是呈死灰色,修为在玄冥境二层。 外表是魔的外表,气息是魔的气息,但实则,这个魔乃狂花一刀假扮。他的话,显然比方才那个长老所言,更令魔族大王动容。 这个时候,又有魔族跑来,一声“启禀大王”说完,道:“三处地牢牢门皆已损毁,内里已不可容人,大王,人质该如何处理?” “那就换个地方让他们待着。”魔族大王不耐烦地摆手。 那魔一愣:“该、该换去何处?” 狂花一刀趁热打铁,从阴影里现身,学着魔族的模样朝魔族大王致礼:“大王,不若将这些人放在地面,一来,这些人族弱不禁风,露天席地待一晚上,保准明日手僵腿僵,动弹不得;二来,他们在地面,就相当于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那些想救人的修行者,轻易混不进来。” “此言甚是有理。”魔族大王思忖一番后点头,翻身走下坐骑,跺足狂啸,吹起一道强劲烈风,扫落身前身后数重屋宇。 做完这事,他扬手一挥,冲那个下属吩咐:“这样一来,视线上就无阻碍了,带那些人到这里。” 那个下属领命,狂花一刀亦主动前去协助。 话分两头,且说谢厌带剑无雪离开播都城,却未直接回去他们的临时据点,他在山的另一面落脚,收起垂虹天影的同时,慢条斯理朝某棵生得歪斜的梅树走去,边道:“方才你可有感觉到什么?” “你是指什么?”剑无雪望着谢厌,眼神深深。 谢厌心里有事,没注意到剑无雪的神情,脚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上踩来踩去,漫声道:“我们走之前,你可察觉周遭有异?” 剑无雪道:“并未有异,一切如常。” 谢厌低敛的眼眸中光芒微闪,盯着自己指尖看了数息后,压下心中疑问,扬高音调,另起话题,“那我给你一刻钟时间,想问什么就问,不过是否回答,得看我的心情。” 红梅在夜色里绽得娇俏,幽香四浮,剑无雪大步走过去,将谢厌拉入怀中,唇贴在他耳侧,咬牙切齿地喊了声“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