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无雪能想到的有两重原因,其一,那人犯了懒,不愿动弹;其二,那人在魔族手上,无法动弹。 在摩梭城内,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好消息亦是坏消息,剑无雪眉心不着痕迹蹙起,然就在此时,一阵邪风拂面而过,定睛一看,竟是剑无雪认识的一个魔族长老。 这个长老显然藏在暗处目睹了剑无雪杀死赵辜的过程,又显然孤身一人。
他故意现出踪迹,约莫被激起了斗性,境界在玄冥境三层,面容不如旁的魔族那般凶狠狰狞,而是一种介于人与魔之间的样貌,较之魔族更为温和,较之人族更为冰冷。 更似乎不喜欢与同族交谈,那日剑无雪和谢厌在他们的商议会边上旁听,没见他发过一言。 剑无雪心生一计,顷刻,做出行动。却不是拔剑,而是直截了当发问:“你可有见过,前夜里的那个红衣白发之人?” “呵,你想救他?”魔族冷冷道,“那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魔的话音未落,收入鞘的明寂初空倏然抽出,磅礴剑气再现荒芜废墟,剑无雪自原地暴起,长剑直劈头颅,使出十成十的力道,压根不打算给对方反击机会。魔族长老同样使剑,顷刻立剑格挡,堪堪避过此击,可下一瞬,剑无雪的攻势再度压来。 没了赵辜,剑无雪不使《春江花月夜》,更不耍凌厉漂亮的花招,出剑利落,是浑然与自身合一的、属于北云岫的剑法。 他足下冰莲叠生,眼瞳青金之火不灭,战意昂扬。那魔族长老本就在先前播都城一战中负了伤,遇上此般状态下的剑无雪,哪能敌过? 几个来回后,此战落下帷幕。 剑无雪处理了尸体后,掏出前几日步回风给的易容丹与调制好的喷雾,易容成魔族长老的模样,点足一掠,踏过播都城,入东面的摩梭。第79章 择日或撞日 择日或撞日 来到摩梭城, 剑无雪做的第一件事是施展隐匿术, 跟在几个魔族小喽啰后面,听他们闲谈。 谈论内容自是与谢厌有关, 一魔道:“此人空有一副皮囊,内里没半点儿修为,这样的人还想得到大王重用,那我早晋升为护法了!” 另一魔道:“若我说, 便不该给人族半分机会, 杀了算了,做什么关去地牢,谁晓得那人会不会搞出幺蛾子?” 又有一魔疑惑发问:“那个人似乎是前天夜里,和大王、数位长老交过手的红衣人,我看他挺厉害, 怎会没半点修为?” 最开始说话的魔翻了个白眼:“鬼知道, 许是他们人族搞出了什么秘术!”接着一转话锋:“不过,他们人族脆弱如斯, 关在地牢, 不予吃穿, 过不了半天就死啦!” 听到此处, 剑无雪停下脚步, 冷着眸光追查谢厌具体位置。 约莫三四息时分, 他出现在地牢门口。此地左右各立一魔, 见到易容成魔族长老的剑无雪, 纷纷行礼, 毕恭毕敬道:“奎长老。” 剑无雪下颌淡漠一扬,伪出这位奎长老的声音道:“带路,我要去看看那个新关进来的人族。” 其中一魔低声道“是”,撤了门口的禁制,向剑无雪比了个请的手势。剑无雪跟在他后面,暗自记下路线与地形。 这是个新凿出的地底洞穴,道路并不如何幽深曲折,但处处阴寒、冰凉彻骨,在这样的环境下,莫说是谢厌那样的体质,就算是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至此,都会禁受不住。 剑无雪不甚明显地蹙起眉,心头担忧万分。 终于来到关押谢厌的地方,剑无雪隔门轻扫一眼,冷声对带路的魔道:“下去吧。” 这魔又道了声“是”,躬身行礼,才快步退开。 谢厌身上披一层薄薄的麻衣,霜发散在身后胸前,背靠洞壁,坐姿如若往常那般懒散,一条腿抻着,一条腿支起,手里拈着棵不知从哪儿□□的枯草,正垂眸把玩。 他实际上没受什么苦,但这一瞬,剑无雪心底的疼迅速蔓延。 剑无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却见此时谢厌挑了挑眉梢,慢慢偏过头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扇,眸底微光盈盈,笑意甚浓。 “长老好。”谢厌轻声说着,慢条斯理从地上起身,懒散伸了个懒腰,“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来探望我这个阶下囚,那么我是否可以提个条件?” “什么条件?”剑无雪克制着自己的语气,用奎长老的声线,极尽全力去冷淡。 谢厌走到牢房入口。这里被符纸设下了禁制,表面上无物阻隔,实则无物可穿透。他伸出素白瘦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戳过去,禁制的幽暗光芒时明时灭,映得他眸底光华忽闪。 戳了好一会儿,谢厌才抬起头,对牢房外的人道:“我一个人在这儿太无聊了,能不能拿一副黑白子,或者九连环给我玩?” 剑无雪恨不得立刻破开那符纸,把谢厌带出去,但想到此城中还有数个地仙境的魔,凭一人之力恐怕无法对付,只得作罢。 左右无人,洞穴中唯他与谢厌,剑无雪垂眸半晌,抬起手,隔着禁制,与谢厌的手指相抵。 “好。”过了一会儿,剑无雪声音落地。 “多谢。”谢厌歪了歪头,弯眼弧度更甚。 谢厌转身挪回牢房深处,正欲坐下,剑无雪的声音又响起:“除此之外,可还要旁的东西?” 谢厌轻笑:“我想要的东西很多,莫非长老愿意一一为我取来?”言罢坐进幽暗昏惑中,垂眸不再言语。 剑无雪敛眸离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两个魔,一魔手捧棋盘棋篓,一魔端了副九连环。 他让这两个魔将东西送进去,本没打算看一眼就走,却听得谢厌施施然笑道:“长老啊,你对我这么好,那我可不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那两个魔登时训斥,剑无雪冷淡挥退他们,站到入口禁制前,轻扬下颌,问:“什么要求?” 这次谢厌没有起身,坐姿更是换了一种,盘膝而坐,背挺笔直,不再靠着墙。他说话时没睁眼,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撩起他霜雪似的发,在幽暗之中若流光一转,翩然明丽。 他拉长语调,漫不经心道:“这里过分冷了些,可否给我加个火炉?” 那两个并肩往门口行去的魔登时脚步一顿,一个满脸不屑,一个神色复杂。远远听见一个“好”字,神色复杂的那个拍拍满脸不屑的肩膀,道:“走吧。” 满脸不屑的魔憋了一口气,走出老远,站回岗位上,才问:“奎长老为何对那个人族如此好?” 他的同伴眼神意味深长道:“你出生得晚,有些事情不知晓,这位奎长老,从前深爱过一个人族男子。” “呵。”满脸不屑的魔冷冷一笑,“人族太过脆弱,绝大多数穷其一生,都跨不过武道门槛。没有强健的体魄,没有长久的寿命,压根配不上我们魔的深爱。” “此言甚对,奎长老爱过的那个人,早早就死了,听说,连二十岁都没活过。” “啧。他又要重蹈覆辙了吗?若是重蹈覆辙,我看,这长老位置还是让出来吧。” 两个人语气截然不同,但等剑无雪替谢厌加好火炉出来,皆在同一刹那挺直腰板、恢复死板神情。 剑无雪看也不看他们,径自离开。 地牢里,谢厌盘膝坐在火炉旁,哗啦一声,将棋篓里的棋子倒上棋盘,果不其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只鸿蒙戒。不是他的那只,而是剑无雪的。 剑无雪的鸿蒙戒,从来不对谢厌设禁制,他顺利地将神识沉进去,在里头看见了一堆自己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俱全。 这一刹那,谢厌没忍住笑出声。火光映红他侧脸,弯起的桃花眼眼底潋滟,如同淌着星河。 笑完后,谢厌取出一盘糕点,再藏好鸿蒙戒,边吃,边整理棋盘。 谢厌抓起一把棋子,又倾斜手掌,使之噼里啪啦掉落,然后循环往复,表面上看,他在无聊地玩棋子,实则已陷入沉思——谢厌习惯在思考的时候活动手指。 思索的事情自然与至阳之气有关。亦和剑无雪有所关联。 谢厌能明显感知到,被锁在雪清境阵法里的那个少年,身上所流淌的气息,较之剑无雪体内的,要更加纯粹干净。 他们两个人都只有一半的至阳之气,但至阳之气不可能会有两个化身,这里面必然有人在操作。这人确定是雪清境掌门原江沉无疑。 从赵辜的话语间能够得知,雪清境很清楚剑圣北云岫的状况,那么能做出这样的推断: 原江沉,或是以原江沉为头目的一群人,强行将至阳之气分成了两部分,其中一部分锁在阵法中,供原江沉修行到长生境,另一部分,则放入了北云岫体内——毕竟从前的北云岫,身上并无至阳之气的踪迹。 那么又有疑问浮出水面:剑圣北云岫在这个中间,担任的是何种角色?与真正的至阳之气化身一道,是他们获得长生的工具?那他该何时发挥作用?又要如何发挥作用? 这一连串问题,恐怕只能去讹一讹原江沉,方能得知答案。那么当下第一要务是从这鬼地方脱身。 但糟糕的是,剑无雪混进来了,谢厌便不能只管自己,还得顾另一个,这还牵扯到是否要将他的猜测同剑无雪和盘托出,谢厌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若他的推测是事实,那么对剑无雪而言,或许是一种打击,又或者……小混球会闷闷地对他说:“如此一来,我便不是那个与你同出一源之人,我极不高兴。”说完自顾自走去另一边,打一晚的坐,或是练一天的剑。 谢厌烦恼地拍了拍自己额头,抿着唇把棋盘上混作一团的黑白子分开,自己与自己对弈。 地牢外,摩梭城正中,一座名为小江南的宅院主宅,魔族大王坐于东首,沉着一双眸看厅堂中众长老护法鸦雀无声。 剑无雪来得很不是时候,甫一踏入门槛,便成众矢之的。 只听魔族大王厉声道:“奎长老,你来晚了,那么由你来说说,我方失了人质,并折损数将,此种劣势,该如何化解。”
“我方并非劣势。”剑无雪依着上次潜入时所见,站到奎长老该在的位置上,冷眼扫过厅堂正中的沙盘,淡淡道。 “四大长老死了一个,八护法死了俩,重伤三,如何不是劣势了?”魔族大王怒道,手猛然拍桌,瞬息间,厚实的红木桌子缺了一角。盘踞在他脚下的狼扬起头颅,感受到主人的怒火,亦是一声长啸。 与此同时,剑无雪余光瞥见狼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指环——是谢厌的鸿蒙戒。谢厌武脉受损,没有修为,因此设在鸿蒙戒上的禁制极其复杂,若是以错误的方法去解,或者以真元强行冲破,将会受到反弹。 那狼的左眼有明显伤痕,想必是遭受过攻击。 剑无雪一瞥就过,暂且不去思考如何夺回鸿蒙戒的问题,迎上魔族大王看来的目光,平静道:“人族的陆地神仙更少,根本不足为据。” 这话说得狂妄,却极符合魔族的理念,话音尚未完全落地,即有魔附和:“就算我们战力有所折损,但也依旧在人族之上,大王,你不必为此担忧,如今该做的事情,是如何将我们的版图往南边推进!” 接下来的讨论,剑无雪不再开口。 这场商议从白日持续到夜晚,摩梭城里风雪一刻不歇,魔族没有点灯的习惯,长街上夜色黑得浓稠。 “小江南”里倒是稀稀散散亮了几盏灯火,照得桌上沙盘昏暗。商讨渐近尾声,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嘴“关在地牢里的那个人”。 魔族大王顺势问:“说是什么三百年前的国师萨满,但如今名声如何,奎长老可有打探清楚?” 此言一出,剑无雪总算知晓自己披着的这个壳子,为何会出现在播都城。他冷静道:“三百年,对于人族而言,已是三四代过去,如今无人知晓他的名号。” “那便无法用他去换取什么。”魔族大王讥笑一声,倏尔眸光一转,直勾勾看向剑无雪,道:“听说奎长老去看了那个人一次,送过去了一些东西。” 剑无雪抬眸回视,眼底波澜不惊:“是。” “奎长老曾与人族亲近过。该不会是那个所谓的国师,让你想起从前之人了吧?”魔族大王缓慢说道。 这一次,剑无雪沉默几许,才道:“回大王,他和那个人长得很像。” 厅堂中倏然一静,但俄顷,便听得有魔低低笑起来:“说到这个,我听闻,人族有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说法,说是嫁给了谁,就必须随着谁,指哪打哪,不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