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厌裹着赤色狐裘,戴风帽护耳,手捧茶盏,斜倚栏杆,静静听庭院中两人说话。 院墙外,风吹乱雪,长埋昨日痕迹,但挽歌犹在,离乱不休。 院墙内,白梅落了,唯雪点缀残妆,不复旧时景,不复旧时人。 半个时辰后,步回风去上林谷弟子暂居之地拿药,谢厌放下手里已然冰凉的茶,走到剑无雪身后,“我们分两头行动吧。你随他们北上,我去建州赤龙城,把至阳之气放出来。” 剑无雪想也不想,道出一句“不行”,语气颇有些重,片刻后反应过来,回身揽住谢厌肩膀,温声道:“虽说近日原江沉和雪清境大部分人马都在这边,但雪清境内定有高人留守,你独自去,岂非又要服金瑶露?”
谢厌撩起眼皮,不眨眼望定身前的剑无雪:“兵分两路,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你不必再因我而无暇分身,你不必再为讨我欢心而蹉跎志向,你终究是忧心天下的剑圣,而我,早就无心这三千红尘。 剑无雪回视谢厌,慢慢摇头:“你独自去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直接杀了原江沉。反正如今正与魔族交战,事成之后,把一切推给他们。” 言及此,谢厌别过脸,声音压低,道出个“不过”:“不过这个办法的问题在于,我不知晓原江沉的同谋还有谁。” 又稍微一顿,瞥了眼剑无雪后,才继续道:“一个一个排查太麻烦,所以,还是由我,直接杀过去比较好。”第87章 红尘自来扰 红尘自来扰 “说来说去, 你想的始终是与我分开行动。”剑无雪瞬也不瞬凝视谢厌, 咬牙切齿道。 “我并非这两日才被毁了武脉。当年,我便是凭着这样一幅身躯,助碎叶川统一莽州,南下建立北武。”谢厌口吻轻松,“你完全无需担忧。” “我不可能不担忧。”剑无雪坚定道,“雪清境半数人马, 及七州境界最高的原江沉皆在此地对抗魔族,这于救人而言, 确实乃最佳时机, 我与你同去,我们今日便出发。” 谢厌摇头:“你不必如此。” 剑无雪:“我不会放你一个人走, 死都不会。” 闻得此言, 谢厌极轻一叹, 就如飘零的雪, 落地无声。 他缓缓眨了下眼, 静立在剑无雪面前许久, 低声问:“我在你这,是不是根本没有信誉可言?” “你不是同样不相信我?”剑无雪语气沉闷, “你不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信我会放下旁的一切护在你身边,你不信……在苍生与你之间, 我会选择你。” “因为你是北云岫, 就算你现在是剑无雪, 但你习武的初心、你握剑的因由,都与从前无二。而我……”说着,谢厌眼眶微微泛红。 他深吸一口气,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而在你身旁的,不该是我这样的人。你所追求的,是我所厌弃的,我们的路不一致。” “你为了人世大义踏上武道,我不能为了自己,让你放弃大义。我们殊途不同归。所以,你不应与我在一块儿。” 这话刺得剑无雪心脏发疼,他瞪着谢厌,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你已经答应同我成亲。” 谢厌打落剑无雪按在自己剑上的手,后退一半,垂眸道:“不过是情绪比较高时说出的话,当不得真。” “我们已结了发!”剑无雪抬高音量。 “拆开便是。”话音落,谢厌取出那两只装着他们头发的锦囊,作势便要解开发结,被剑无雪劈手夺过。剑无雪死死抓住两只锦囊,一步一步逼退谢厌,直至将人抵在树上。 “答应过的事情,我不许你反悔。”剑无雪半眯着眼盯紧谢厌,狠狠说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们彼此要在一起一辈子,你别想着离开。” 树枝上的积雪簌簌零落,擦过剑无雪脸颊,掠过谢厌眼睫,冰冷的,透骨寒凉。 谢厌低敛眸光,薄唇紧抿,良久未发一言。 过了不知多久,剑无雪撑在树干上的手垂落,颤抖着抓住谢厌手臂,埋首于他颈窝,痛苦地叫了声“阿厌”。嗓音嘶哑,勾得人心疼。 “傻子。”谢厌慢慢抬手,揉乱剑无雪马尾。 “骗子。”剑无雪重重咬了谢厌脖颈一口,闷声道。 片刻后,又道:“你若要走,先杀了我。” “我不离开便是了,你别说这样的话。”谢厌目光低垂,无甚目的地望着地面,声音飘渺,落不到实处,“我的路,差不多已经走到终点了,但你的路,还很长。这天下乱得很,北有魔族入侵,南边小皇帝亦不安分,更有销声匿迹数百年的前朝皇族浮出水面,想要平定纷乱,需要花很多时间。” 剑无雪抱紧他:“我不去了,我们解决完手上的事,就退隐江湖。” 谢厌缓慢道:“但你的心,仍向着红尘。这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你会感到痛苦。” 剑无雪摇头:“不向了。” “可红尘自来扰啊。上宫攸将结束战乱的希望寄托于你身上,东华皇族千里迢迢找上门来,往后若是你剑圣的身份被他人得知,恐怕又有麻烦寻过来。”谢厌笑了一声,“小傻子,你躲得过吗?” “草原的萨满大人,你从前不就躲过了吗?”剑无雪抬起头,挠了挠谢厌下巴,令他往后仰了一下,同自己对视。 谢厌没好气地哼笑:“我那是直接把自己埋到地里去了。若非去岁上元前夜有一伙人把我挖出来,我又恰巧感知到至阳之气在附近,否则直至今日,我都不会出世。” “且让我寻一处景致优美又僻静的地方,带你住进去后,于入口布下结界,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剑无雪稍加思索,认真道。 谢厌眼珠子幽幽一转:“你似乎在暗示我,要把你带回东风一梦遥。” 剑无雪顺势点头:“东风一梦遥是你长大的地方,我很喜欢。” 谢厌弯起眼睛,从树上直起身,绕到剑无雪背后,帮他把散乱的发重新束起,柔声道:“但也得等解决完眼下的事再去。先陪你北行,等局势已定,再去建州赤龙城,到时我们动作快一些,打个时间差。” 剑无雪抿了抿唇,待谢厌替他把高马尾梳好,侧过身去抓住这人手,缓慢摩挲微凉手背,道:“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只是随行,不会再出手,就当是重游故地了。”谢厌笑得毫不在意。 “对不起。”剑无雪倾身拥住对面的人,在他耳边低语。 谢厌偏了偏头,凝望幽寂夜空中,打着旋儿落下的雪珠,笑着骂了声“小傻子”。 小傻子挑了下眉,随后点头。 翌日一早,经过休整的修行者队伍出发,前往讨伐往北流窜的魔族残兵。比之第一次攻摩梭城,人数有所减少,但士气更盛,虽不至于屡战屡胜,却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三日后迎来除夕,战场之上无佳节,又有魔族故意借此时机埋伏报复,这一夜,捱得格外艰难。 谢厌站在高处,披一件厚实大氅,神情散漫地喂马。 他说不出手,这几日来,便真的没理会过这些战事,哪怕是言语上进行点拨。他就像个漫无目的的旅人,穿厚厚的衣裳,捧一手炉,悠然坐于马背,随性而往。 停下来的时候,或许会吹奏陶笛,或许会提笔画画,间或来了兴致,还会跑去摘野菜。在这方面,谢厌没什么常识,多数情况是挖出些无法食用或味道奇妙的玩意儿。 次数多了,剑无雪便寻思着教这人认野菜。谢厌让他亲自画一本图册,奈何战事繁忙,抽不出太多空闲,只得作罢。 周围自然是不安全的,但那日摩梭城中,他杀魔族大王杀得太快,令每个魔都心有余悸,因此饶是有魔族瞧见他落单,亦不敢上前。 谢厌乐得自在,闲得舒坦,但自古难有十全十美,若是某支前朝皇族后裔不采取迂回战术,企图以他为突破点,劝说剑无雪归族就更好了。 这是百里晓第四次来到谢厌身前。她眼眸一如当时在神都勤书阁授课那般深邃清肃,恭敬一礼,道声“谢长老”后,于谢厌身后半尺处站定,与他同望山下战局。 荒芜原野中,刀光剑影擦亮夜色,元力凝成的华光四溢,绚烂如舞,但魔族的邪恶气息尤甚,虚虚缈缈浮动,如纱似雾,割不破,搅不烂。较之魔族,人族修行者想要在夜战中讨到优势,艰难至极。
百里晓虽为东华遗民,立场与北武对立,但终归是底下拼死奋战之人的同胞,见此事态,愁眉紧锁,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谢厌扫了她一眼,不慢不紧开口:“你们为何取姓为百里?” “百川汇海深且广,绵里有针柔而刚。[1]”百里晓撩起眼皮,定定注视谢厌,答得掷地有声。 谢厌笑着重复一遍,语气一如往常散漫,“好一个深且广,柔而刚,不愧是绵延数百年,几经战火不休的百里家族。”尔后头一偏,看定百里晓,弯眼道:“我祝你们早日事成。” 说得敷衍至极,言罢更是牵起马,慢条斯理下山。 “谢长老,请等一下!”百里晓冲谢厌背影大喊。 谢厌脚步不停。 百里晓追过来,急切道:“谢长老!百里家族若想成事,非未归的族长大人不可!” 前头的人嗤笑一声:“这又是哪个星算师给你们算的?” “论实力,若族长大人恢复功体,不输雪清境原江沉;论民望,剑圣所受拥戴,不输当年的您。况且,他是血脉至纯至正之人,那把龙椅,由他去坐,乃是天定!!” “他还不是你们的族长,别乱喊。”谢厌拖长语调,头也不回地冲百里晓摆了摆手,接着捏碎传送符纸,消失在宵风泣寒的山径间。 又二十多日,战线推进至苏勒河附近,向北而望,视线被连绵高山阻隔,那是海岸山脉,翻越过去,便是广阔大海。 魔族已无退路。 营地正中,北武皇帝帐内,上宫攸指着地图上某一处,对众人说道:“魔族逃散了,莽州内的,数量还剩三千,另外有两千逃到了建州。建州境内的,南胤会组织人手进行剿灭,暂不顾虑,如今我们这边,修行者还有五千,数量上占优势,可诱敌至苏勒河拐弯处,借地形之利,一举歼灭。” 原江沉反驳:“据探子回报,魔族藏匿在蓝关山东南一侧,距离苏勒河拐弯点甚远,诱敌于此,恐怕难成。不若于穿云崖设伏,由高处进攻,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他说得有理有据,不少人出声附和,北武皇帝亦是点头,众人便围绕此开始详细商议。 悄无声息间,一只素白清瘦的手撩开帐帘,漂亮的眼睛望定某处,动指一勾。在场中唯独剑无雪察觉到,当即提步过去。 营帐外偏僻之处,谢厌往剑无雪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贴在他耳旁道:“同魔族这一战,将近尾声,此时不走,救人难度徒增。我将你要同我一道走的事情告诉了百里晓,作为对你忠心不二的‘族人’,自会在你我走后,给皇帝等人一个交代。” “阿厌……”剑无雪欲言又止。 谢厌弯起眼睛,食指中指在剑无雪胸前迅速敲了几下,“我知道,你不愿同百里一族来往,但现下我们能利用的人很少,你就当是退而求其次。” “可以让步回风……” 剑无雪的话又一次被打断,谢厌转身绕到剑无雪身旁,拉着他前行,“步回风说和我们一起去。我想,他父兄亦在建州,顺带捎上亦可。” “行吧,都听你的。”剑无雪只好点头。 “给你一夜时间休息,明日卯时出发。”谢厌笑眯眯地说起自己的计划。 剑无雪抬眼一瞥周遭,眉梢轻轻挑起:“但你走的并非是回我们营帐的路,而是步回风的。” 谢厌摊手:“我和他又不是战斗力,我们俩打牌,血战到天明。